后宫如今剩下的主子不多,宗继身边的苍兴已经废了,不可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来,也就郑无止身边的郑冉、向开朔身边的刘玉堂够看些,不过一个是三脚猫功夫,一个跟着他主子不在场,这么一合计还是没可能。
“这无疑是想害死了张映熙还要把年懿川往绝路上逼啊!常谦淳一早就出宫去了,至今还没回来,宗继倒了之后郑无止也跟着遇刺,现下张映熙猝不及防的人就没了,矛头却直指年懿川。朕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出事,最终还不是冲着朕来的!”
霍存很快镇定下来,但是眼前面对的是环环相扣的陷阱,跳过了眼前的还有无穷无尽的在等着,若是她不甘心这样被操控,要保下年懿川来,迎接她的将是铺天盖地的非议和压力,当初她在处置宗氏谋逆的时候力保宗继,还仅仅是与那些一向反帝党的人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如今若是要“包庇”年懿川,虽说能留住年氏的效忠,却会失去张家的力量。张信老丞相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但是事关自己的亲孙子,怎么可能一如既往的沉静!即便是没全然信了年懿川杀了张映熙的事情,那张年两家之间也必然会不复以往亲近,她注定是得一失一的。
“如今这朝中的大臣们多是随风倒不站队的,原本还各有各的派系,被朕这几年这么一震,全都成了散沙,短时间内反倒不好聚合了。如今朕这算是没有大碍的平顺时候呢,他们一个个的多数还算安分,顶多明面上捧着朕,只在背地里做一些给自己留后路的小勾当。”
“可是帝党的始终都少,从来都只是朕身边这几个亲近的,如今赵缜还被朕遣了出去,端木俍自己要离开,杨景羲跟邹明佳这两个历练出来的全都放在地方上辖制收权,根本没法儿动,牧竹党中倒是从年佩功开始有几个亲近朕的老臣了,张家虽说隐退了,但是毕竟对朝中世族有不小的影响力,朕能坐得稳也离不开张信老丞相的帮扶。”
“张映熙这一出事,朕不拿出个交代来,势必会引得与张氏离心,朝中那些望风而动的人也会有不小一部分变得不听使唤。可若是朕真的处置了年懿川,那年家还有向着年家亲近朕的牧竹党其他老臣们,也照样会疏远了……”
“这是个横竖怎么绕都绕不出去的死局啊!”
霍存突然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不知道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硬生生地被夺走了原本安逸美好的生活,被迫面对这样沉重的担子不说,还给她这么多防不胜防的困境……她还不到二十一岁,却觉得自己的心苍老疲惫得像一个花甲的老人了……
有这么一瞬间,她只想逃离,只想扑进郑无止的怀里,什么都不管不顾,说什么都要跟他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俗世人间。
“从宗继被人暗算,做过的、没做过的事情全都被曝出来,朕就知道背后是有一双手在蓄意操控了,可是一开始朕并没有太过在意,不过觉得正合自己心意,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所以痛快配合暗中之人安排的方向行进,却没想到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反倒是一环接着一环,一桩事情的结束就会触发下一桩更糟心的事情……如今想来,从常谦淳的生母出事,怕不就是这幕后之人布下的这一盘棋的开端了……除掉张映熙,为的是挑起张年两家的疏远,还有帝党内部的分崩离析么?”
霍存蹙紧眉头思索,指尖不时的敲击两下桌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灵光一闪似的,但是想到的内容却是不怎么美好。
“那幕后之人莫不是逼得张映熙当初坠崖的元凶!若不是有一个非除张映熙不可的道理,很难有人会把这前前后后的环节连接起来布局谋算的!是了!一定是当初那个已经害过张映熙一次的凶手再次作祟,那人一开始就是冲着朕来图谋的,被张映熙撞破了才非杀他不可,张映熙也是因此就连坠崖失忆了都记着要回京来与朕通风报信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图谋这皇位?”
霍存依靠着现有的信息,几乎推断出所有真相了……
只是千算万算,她也算不出对她动手的是她最亲的两个人她亲哥哥霍征还有枕边人郑无止。
霍征这些年来的筹谋不是白费的,郑无止的里应外合也不是没用的,霍存知悉了事态的轮廓,察觉了危险,但是依旧走进了他们设定好的圈子里,并且完全将这两个幕后的人忽略掉了。
她还在偶尔怀念自己“已经逝去”的兄长,还在无时无刻不担忧“昏迷”的阿止。
解春越听越后怕,但是都已经被算计到这个地步了,简直就是毫无还手之力,走哪一步都是错,都会落入万丈深渊之中。
霍存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
“罢了,你去安置好繁繁,朕过去回川宫一趟。”
解春看她起身就走,连忙说道:“陛下可是去寻温卿?他去了至禧宫亲自给景卿阁下操持后事安排去了……”
霍存差点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正是需要他避嫌的时候,他怎么还上赶着往至禧宫去!那些想算计他的原本还抓不着机会,如今过去一趟若是落下什么东西,被人说是先前发现的证物,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脚步更快了,来不及等步辇过来,自己就先朝着至禧宫又过去了。
解春一拍脑袋,想起来之前符和悌嘱咐过不要让陛下再轻易涉足那容易触景伤情的地方,若是再来一次昏厥,那可又是极大的损耗了!
“陛下!陛下!”
霍存眼见着解春追出来,莫名其妙的,道:“朕不是吩咐了你去先把繁繁安置好吗?她一个人在内间呆着不免要害怕的。追出来喊朕做什么?”
解春一向不是这不稳重的人。
“陛下,符太医嘱咐了,您尽量少去接触与景卿身后事有关的事情吧!刚刚那一番情绪崩溃,可是极难控制的,咱们都盼着您好好的呢!”
霍存揉了揉眉心,道:“你放心吧,朕如今被火烧眉毛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痛彻心扉,不光为自己,也为了繁繁的安全,为了这社稷稳固,在这桩阴谋处理干净之前,朕都不会倒下的!”
解春虽说还是放心不下,可是也知道劝不回来了,眼下郑无止又昏着,张映熙又……没人能劝得了她,只能看着她火急火燎地离开,自己回去照顾太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至禧宫前所未有的无比阴森。
“怎么是你来了?向开朔人呢,还在跟鹿音歧处理事情么?”霍存身上拢了一件夹绒的披风,还抱了个手炉,一点风都不敢受。
年懿川面色苍白,明显是悲恸至极,眼睛红肿着,似乎哭过一场。
至禧宫几乎所有的下人们都绕着他走,避不开的便远远行一个礼,看来谣言传得很快,年懿川是凶手这个说法最令人相信,他们护主心切,便都不愿意过来跟这个“假慈悲”的人打交道了。
他经历了挚友的突然离世,还要忍受他人的误会冷眼,尽管活着,处境却未必比死去的张映熙好上多少。
霍存能感知得到年懿川内心的崩溃,但是她能做的仅仅是静静地站在这里,无言地望他。
“陛下不必因我处境有什么感伤,更不要有什么为难。懿川虽说偏执不通透,但是还算明眼,陛下如今面临的困境更棘手、更艰难,我的煎熬,不过是一个人的情绪,陛下还有万里江山大局要顾全。”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霍存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酸了,眼眶中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时至今日,她仍能看到年懿川在看向她的眼神中的星辰大海,从前她还笑他心性幼稚,可是后来他也帮了她不少忙,尽管自己不愿意接受朝廷过分争端内耗的体制,依旧拼尽全力帮她处理政务,分担压力。可是她从头到尾什么都没给他,也什么都给不了他。
其实年懿川若是怨憎她一些,她反倒不至于这么难受这么愧疚。从一开始,她便认清了后宫中送进来的人不过是君臣之间权势的一场交易罢了,从没打算动什么真感情,也不会觉得亏欠送进来这些人什么,彼此之间相安无事便是。
她当张映熙是真心朋友,时常走动,聊聊心事至于年懿川,原本两人也许能交个好友的,至少余生在这寂寂皇宫中还有个说话的人,只是偏偏年懿川对她动了心,她反倒没办法面对了,只好长年累月地冷着,需要帮助的时候才打个交道。常谦淳算是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中与她相处得最成功的了,人尽其才,名义上是个面首,实则是个侍笔的好人选,这些年下来磨合得还算默契。
至于宗继,她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在这深宫中,她唯一当做伴侣的人,唯有郑无止吧,偏偏还别扭成这个样子。
算下来,她谁都不欠,亏欠年懿川的最多。
该有的体面并不是说给就给的,没有交流,就等于受冷落,就等于会遭白眼。但是这几年,从不见他有什么抱怨。他始终是那样赤子之心的模样。
她这么想着,出神了一会儿,年懿川始终没出声,就这么静默地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地凝视她,毫无顾忌。
也许霍存根本都意识不到这个“第一次”,根本察觉不出这次他明目张胆地看与以往总是很快收回来的眼神有什么不同。但是年懿川自己无比欢喜长久地隔岸痴望而不得,一点点收获,就足够让人满足了。
他很欢喜。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但是依旧摆脱不出那份苍白。毕竟眼前是大片的黑白丧,是困在这深宫中的岁月里最好且唯一的好友的逝去,即便这贪婪的凝视让他欣喜,也不过短暂一瞬间。
不过就这一瞬间的感受,为此,他觉得什么都值。
霍存错过了他视死如归般的眼神,错失了发现他异样的机会。
“存,我能抱你一下吗?”
此句,像是轻飘飘落下来的雪,没什么力道,而且落到地上一下子就融化了。
“什么?”霍存刚刚在恍惚之间,捕捉到了几个字眼,却没有听得真切意思。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
年懿川很快地讪笑一下,道:“没什么。”
“陛下可曾记得臣侍的一句承诺?”
“你何时予朕过承诺?”霍存一脸茫然。
年懿川却记得清楚那时她与宗继争执激愤,一时急火攻心倒在地上,半昏半醒。那时他飞快地冲过去,抱住了她。他说:
“陛下,何苦如此?你若愿意,我年懿川在此立誓,唯奉你一人,视若珍宝,倾心呵护,绝不相欺,永不相负!”
那时的霍存一如现在的霍存,都是一样的毫无反应。
当初没听进去,此刻当然记不起来。
可是他是认真许下这个誓言的,并且从不打算反悔。
今时今日,陷入僵局,该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尽管只是一厢情愿,但是能为喜欢的她做些什么,他已经很欢喜了,就像刚刚能静静地凝视她好一会儿那样的欢喜。
“没事了,陛下来了,那臣侍先退下了。张兄身后事已经安排妥当,陛下也不要过于久留,免得伤身。他人若还在,也一定不希望陛下为他伤神伤心的。”
语罢,他微微一欠身,转身离去。
暮色四合,把他整个人的背影的色彩都吞噬掉,越来越微弱模糊。
霍存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难以抑制的伤情之中,再一回神儿,意识到自己是为嘱咐年懿川配合她避过这一劫的时候,他人已经走远了。
走远了,唤不回来了。
一阵风吹起来,一树的白海棠落瓣,落到了霍存的头上、肩上,一时不曾拂落,好像下了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