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映熙……张映熙!”霍存其实这一路上始终抱着一丝不敢相信的侥幸,她总觉得这事情来得这样突然,毫无预兆,很难让人信服。然而死亡的降临往往都是这样不期,不给人任何准备的机会。
霍存踉跄着过去,看到血泊之中的张映熙,扑通一下不自知地就跪了下去,整个人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抱住张映熙的头,他死前的神情还毫无变更地呈现在他已经僵化的脸上,甚至有些放大的意味。
那神情中分明是经过了什么强刺激之后恍然想起所有往事,却又没有机会说出来的不甘心。
霍存此刻却没有冷静下来分析思考的能力了,她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她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子重击似的,整个人都木了,似乎有剧烈的悲怆和惶急盘桓在心头,却无论如何哭不出来,只能憋在心里,无从发泄。
她努力吞咽了几口似乎夹杂着血腥气味的口水,却发现胸口越来越闷越来越堵,终于,嘶吼了出来。
“啊!”她的眼眶全然红了,依旧没有眼泪滑落,眼睛反倒干涩到了极致,“为什么!为什么!”
霍存一只手小心地拖着张映熙的后脑,就好像人睡着了她不想打扰一样,一只手却在疯狂地翻看他的伤口。
“你是骗我的,张映熙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天下怎么可能有人能杀得了你!你是看我这些日子与你交道少了,没意思了,故意装死吓我的是不是?你醒一醒,你醒过来我们俩接着四处招摇,欺负别家的小孩子,称王称霸,好不好?”
“陛下!陛下节哀啊!”京娘按住了霍存表现出极大不甘心的手,用比她更大的音量去尝试让霍存听进去。
“都怪朕……都怪朕!若不是因为要回来告知朕什么对朕不利的消息,他也不会放着他好好的快意江湖不去闯荡,非要踏上回京进宫这条路……朕身边总是不太平,一个接一个的出事,是朕连累了他!朕愧对我们少时情谊!”
“景卿阁下人已逝去,您不能跟着垮了身子,让他更加放心不下吧!他当初决心回进京城来就是为了帮助陛下,虽说再也没有机会把他曾经经历过又失忆的那一段往事告诉陛下了,我们永远都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可是我们至少知道景卿他是为了您过得更好才回来的,一定不希望看到您这副自责懊恼的模样,不仅没帮上忙,反倒叫您损了心神,这得不偿失,南辕北辙啊!”
京娘的话在理,可是更是安慰之语,是站在霍存立场上的权威逻辑。霍存正是哀痛至极的时候,又加上之前上朝时经历的那些怀疑自我怀疑人生的糟心事,她简直陷入了极端的崩溃,让随行的符和悌万分紧张。
“快想办法控制住陛下!任她这样疯狂的状态发展下去,陷入彻底的魇症,那便再难救回来了!”
符和悌揪着解春的袖子,自己都没意识到因为着急而过于用力,指甲陷进皮肤里,他都快把人家的胳膊捏出血了。
解春哪里有功夫顾得上计较这些,连忙过去与京娘配合着商量把霍存控制住,说话讲道理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只是沉浸在自己无限的自责悲痛与崩溃之中,那便需要强制手段了。
在经过符和悌确认砍手刀没有大碍之后,解春咬牙吸气,高高举起了手,一个眨眼就朝着霍存颈间动脉砍了下去。京娘抱住瘫软了的霍存,看向符和悌。
“赶快把人安置到含章殿去,最近这些日子都不要再靠近这容易触景伤情的地方了!或许赶紧查明真相给出一个交代来,才能好生安了咱们陛下的心!”
路上他们随着步辇走着,京娘问符和悌:“您刚说的崩溃到魇症是怎么回事?”
“嗐……陛下产前便有严重的情绪郁结,本想着是能接着孕期和月子好好调养了亏空过来,没想到反而亏空得更加厉害,不光是身子上折腾得十分脆弱了,根本问题还是处在这许多摆脱不掉的糟心事上!多思忧虑,诸事不顺心意,加上常年的殚精竭虑,心神上的病症远远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偏生众人皆把这心神上的病症列为魇症,一旦诊断有了便当做疯疯癫癫的情况废弃处理,先人也并无系统的先例可循,贸然说出来根本没人会信,反而会增添许多陛下心神不足以驾驭皇位的不利流言出来,是以我从来都不敢胡乱说出来,只是在平时诊疗开的药方中添加安神药物,还有嘱咐中格外着重心情平和一方面的叮嘱。至于这郁结之症本身,我倒是只告诉了端贵卿一人,好让陛下身边人有个配合引导,免得陛下脾气真的不管不顾的窜长起来,出了大事。”
“符太医有心了,只是这么说来平日也都注意着,怎的陛下还是在近日崩溃至此呢?”
“陛下在过大的压力下情绪极容易烦躁,国事政事又让她一时半刻都脱不出身来,本身就比旁人患病的几率要大得多,本身还是这样要强的性子,处在这样不进则退的环境,其实爆发出来也是早晚的事情,即便再怎么平时精心呵护,也怕受到强刺激,今日之事,或者说近日以来的紧张惆怅,便是压倒陛下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这……此病无药可医吗?”京娘听了大惊失色,她也看得出霍存心气不顺,却从没想到过后果竟然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符和悌垂头丧气地摇摇头:“唉!前人连这病症都不曾认真分类总结过,更何况这解决之法?即便是神医再世,对症下药,研究出一种病情的救治之道也是需要时间和机遇的,到了应用到不同的人身上的时候还需要结合具体情况再做改动,其中千头万绪,不是我一人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况且,我还能将陛下当做试验品吗?”
“我先前已经一再提醒过陛下需要注意心境平和,避免大喜大悲大怒的情绪,可是即便再精心再注意着,那身为君主,也少不得日夜思虑,时刻紧张,自身控制得再好也架不住来的消息令人烦心。”
“何况陛下自己本身就是个急脾气火性子,诶呀,这可怎么办啊!陛下可是不容有半点闪失的!”
“不容有闪失也已经有闪失了,只能把身子补强健了,禁摔打一些,再没什么别的好办法了!”符和悌自己也是心意难平,他算是个心细胆大的名医了,结果观察出了病人的病症,却没有对症下药的成熟方法,看到了病人的损耗,却不能让病人脱离这致病的根源……
医者仁心,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病人往火坑里跳,这样的感觉,真是像凌迟处死一样煎熬的滋味!
解春下手不敢太重,霍存没多久就醒了,醒过来之后倒是没嚷嚷着张映熙的事情,仿佛全然忘记了似的,只是狠狠灌了自己几碗白粥,便要让人把霍起繁带过来,她要亲自带着生活起居。
霍存表面看似平静,心底实则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敏感、猜疑与恐惧之中,她一见到霍起繁过来,便迫不及待地掀了被子就下床去把女儿涌入了怀中。
“繁繁你还在可太好了!繁繁,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就是母亲的命根子啊!”
霍起繁本能地感知到了气氛的凝重,伸出自己仍旧软软的小手轻抚霍存的背,有模有样地安慰她:“母亲,不哭!不怕,繁繁保护你!”
看来上次出游遇刺,也给小小的霍起繁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她在说出“保护”这个词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心底已经将这曾经发生过的刀兵相见,刀光血影的经历深深刻在脑海中了。该是这样猛烈而直接的“教育”,才能让小小的孩子成长、成熟得这样快吧……
她也有日子没见张映熙了,歇了一口气上来就问:“母亲,郑爹爹生病了,那阿熙舅舅呢?他生病还没好吗?这些日子没有了人催识字,也没有人带着繁繁玩儿,有阿熙舅舅带着我锻炼手脚也好啊!”
霍存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不知该怎么把一个死亡的信息传达给年仅三岁的孩子,她甚至还不能理解死的概念是什么。
“阿熙舅舅啊,他今早病就好了,但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短时间内都回不来了。他怕繁繁知道了他要离开上心,于是便自己悄悄走了,让母亲事后再告诉你。”
霍存自己的心里何尝不是心如刀割?可是她无论如何都要背负起呵护自己孩子的责任,她用尽全身维持平静的力气,给霍起繁讲了一个可接受的故事。
“那阿熙舅舅什么时候能回来呢?需要一年吗?”
霍起繁还太小,她自打出生起过过的的年也就四个,日子都是一天一天数着过的,能想到的最长久的概念就是一年了。
“一年怕是也回不来,也许这条路,他需要走上一辈子呢……繁繁,你跟母亲一起许愿,祝愿阿熙舅舅去的地方没有疾苦忧愁,全然都是美好,如何?”
霍起繁似懂非懂地点头:“好!”
外头传来禀报通传声。
霍存抱着霍起繁坐回了床上,让解春人进来隔着屏风回的话。
“启禀陛下,属下调查发现景卿阁下病期的药及饮食的确是被人动过手脚,不过全都是写断了线无法联系起来推导的物件证据。最可能的一种便是缪又白借着侍疾,特深照顾景卿的机会做下了这一切。至于景卿遇害有可能的凶手,那天晨起发现缪氏毙命的时候景卿阁下还是好好的,致命伤他的身上那唯一一道刀伤,不可能存在着提前下手的机会,那便只能在后宫中人身上搜寻了。”
“景卿阁下曾是名满江湖的大侠客,武功身手不俗,即便是在身体大病初愈的情况下依旧能有五六分身手保存的,这一般人已经不是对手了。宫中的宫人内侍,全不在能够动手的范围之内。端主子倒是身手也非凡,不过重伤一直昏迷着,不可能分身出来动手,尊使殿下应当也是个功夫上好的,只是当时鹿大人作证,他们在内务府遇上之后正在配合着处理关于沈相所寻之人的情报,亦有不在场证明,如此……如此便只有赐闲宫那边洗不脱了。”
“怎么可能!”霍存脱口而出,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太过主观臆断,但是还是忍不住接着开口表达意见,“张映熙最交好的人便是年懿川了,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有理由反目成仇!”
“属下只是如实报上情况,不敢胡乱猜疑。只不过您刚刚都提到了,是反目成仇,恩怨情仇都埋在人心里,若不说出来,谁能知道呢?说不准真有这个么一个反目成仇的戏码在,陛下也别过急于否定。”
“真的再无其他可能了?”霍存看起来很不开心,仍问一句。
下一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衣袖正在被扯动。
“母亲,阿熙舅舅不是离开了吗?你们还在查证什么?”
霍起繁稀里糊涂地开口,却叫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解春忙圆场道:“回禀太女,是景卿阁下的一位侍从出了事情,我们正在推测真相。”
“繁繁,你先一个人待一会儿,母亲出去给你准备些吃的好不好?”
霍存找了个借口带着解春离开了霍起繁,才敢没遮拦没妨碍地开口。
“各宫的宫人内侍确保都清查过了,排除嫌疑吗?”
霍存不死心地问道。
“回禀陛下,各处无专门服侍的主子的下人们都清点过了,内务府的人一一核实的身份,不可能携带任何够看的功夫。只不过主子们的近侍都是不曾核对过的,一些自己提拔的还有存档可查,自己带进宫来的便是更加不知根知底了。的确存在这些人动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