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兴五年, 四月二十九。
整整七个月没下雨的安济府义固县,已经撑到极点。
先是自己的屯粮,然后是官府的救济。
勉强支撑到现在, 没有出现极为惨烈的事,便是极为难得。
但问题在于。
官府没有粮了, 朝廷的赈灾粮至少还需要半个月。
当地大户死死关着库房大门, 唯恐有人抢粮。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叫天岐教的。
好官纪楚为教主, 为神佛化身,还给佃户粮食, 给百姓水。
此时若是不信,实在说不过去。
至少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可以暂时活下去。
无论什么时候,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等纪楚过来之后,非但没有强行破除这些迷信,而是指点他们去另一个地方。
昌河州。
这个地方并非凭空出现。
事实上, 中原大地上, 已经有不少过不下去的人, 早就去了那边。
听说相隔很远。
听说去的第一批佃户,不用钱就能分到土地。
之后去的佃户, 靠着做几个月工, 同样能买到不少荒地。
昌河州在很多过不下去的人眼中, 算是一块遥远的, 怀有希望的地方。
灾情初期就有人过去。
如今灾情到这般田地, 好像再不往外走走,实在说不过去。
就算不去昌河州,不去岐州。
也可以去滇州府, 还能去粤地,去海外,再往西北走走也可以。
平临国那样大。
逃荒这件事,也不是头一回出现。
走吧。
走了,至少有活路。
义固县已经没有粮了,谁都没有办法。
其实有的。
紧闭大门的大户们有粮。
但他们要是肯给粮,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义固县百姓自然想过抢粮,只是今日抢了,以后呢。
说到底,还是要有自己的地。
没关系,义固县没有,远处的昌河州跟岐州有。
更多人被纪楚鼓动。
离开这里,找到新的家园。
有土地的地方就是家园。
纪楚早上说的这话,当下中午,就有无数义固县佃户离开。
他们收拾东西,携家带口,前往两千里外的昌河州。
他们走的时候,还能领几份口粮,再开具官府给的文书。
所以这路上也算畅通无阻。
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但各家变卖最后家当,一路乞讨过去也能活。
总比留在这等死强。
义固县百姓离开的速度,远比当地大户们想象中要快。
整个义固县人口众多,差不多有六十一万人。
而在纪楚开口,劝他们离开后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上万人来官府开具离开的文书。
甚至有些人等不到文书,直接带着家人离开。
反正这一路上逃荒的人那样多,先走一步,还能早点要到饭。
轰轰烈烈的逃荒正式开始。
那些大户们还在家里吵架,还在家里商量对策。
可他们田地的佃户,那些任由他们宰割的羔羊,全都跑了。
不跟你玩了!
吃的比牛少,干的比马多!
他们要走!
平临国如此之大!吾心安处是吾家!
其中不少佃户,肯定也是泪洒当场,可更多人抱着对生活的希望,拖家带口离开。
昌河州,纪大人的任地。
他们现在就去。
义固县一户姓王的大户人家,家里两千户佃农,呼呼啦啦跑了一大半。
反正今年也没种粮食,不过是耽搁一年而已。
这王家人向来苛刻,佃户自然走得飞快。
更有些机灵的,直接撬开王家的库房,从里面偷偷搬点粮食出来,甚至还把趁手的农具带走。
等王家管事发现时,大家已经跑得不知所终。
什么?
追小偷?
衙门事情那样多,谁能帮你追小偷啊。
就算义固县县令命人缉盗也没用。
逃荒的人太多,偷偷拿着主家东西的更多。
甚至另一户家的库房,连管事都监守自盗,偷偷在粮仓开了个口子。
这管事能力颇强,平时就看不惯主家欺负人,现在也算找到机会报复回来。
那家倒是能找到管事家中,想要狠狠问罪。
可他家同样收拾家当溜了。
纪楚冷眼看着这一切,本地指挥使想来帮忙,也被他婉拒了。
只要派人看着,佃户百姓们若是放火烧房子,阻止蔓延即可,其他的并不用管。
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煽动百姓,让百姓们闹事吗。
怎么他们真闹事了,你们又不愿意了?
还让百姓极其信赖他,信了,又如何?
殊不知,百姓也好,佃户也好,甚至家仆管事,最恨的可不是他。
而是日日月月欺压他们的大户。
如果真把百姓当傻子,你们才是最大的傻子。
眼看离开义固县的佃户越来越多。
等到下午,至少有两万人走出县城,这里面有不少人,这辈子都没踏出过村子一步。
没想到一走,就要走那样远。
四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已经很炎热了。
估计等到傍晚时分,走的人会更多。
因是成群结队,一个村一个村的结伴,所以晚上走路也不用更担心安全。
大家甚至做好准备,趁着天气凉快的时候走,白日日头晒,那就好好休息,他们要保存体力,直到昌河州。
这番商议,堪称有组织有能力。
他们越是这样,当地大户越着急。
“真的不能这样了。”
“快,想办法留住他们。”
这话大家都在说,可大家都没行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问题所在,更知道想要留住佃户,需要付出什么。
最后还是一个稍微有一点点良心,但不多的乡绅道:“还是放点血吧,要么等着刁奴把家里东西都偷完,要么让他们度过灾年,否则这田地真的要荒废了。”
能说这种话的,已经是稍微有点良心的了。
真正有良心的大户,早早便开放粮,至少让自家佃户活着。
当然,也有趁这个机会,让佃户们签高利贷的。
这种情况,佃户肯定拿了东西就跑。
有本事就去追啊。
旱情这样严重,各地早就乱了。
这还是朝廷赈灾粮给的及时,否则就不止偷东西,直接杀人越货也是有可能的。
讨论到最后,本地安家旁支,以及季家旁支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
因为背靠府城安家跟季家,之前义固县大户对他们唯命是从。
现在纪楚一句话,就让这些人变了脸色,甚至讨论起怎么救济百姓。
这要是救济了,那纪楚的计划就成功了。
不是他们一定要针对纪楚,而是背后的人说,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整死他。
甚至都不是安家的意思。
作为安家旁支,上面有家主,家主上面还有人。
这样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有错,怎么会被纪楚破了。
但想想人家说了。
平临国不止一个义固县,还有大好山河。
还说百姓才是最重要的,你们在哪,哪里就会繁荣昌盛。
这话听得,他身边奴仆们都心潮澎湃,何况那些佃户。
他们费尽心思,送粮送水让天岐教大行其道。
却不如纪楚短短几句。
实在让人恶心。
眼看已经到傍晚,又有人来报:“安老爷,安家佃户也都跑了,竟然跑了大半,拦都拦不住!”
拦都拦不住?!
一群废物!
安家旁支老爷勉强还能稳得住:“跑了多少。”
“城东郊外那三个庄子的人,全都跑了,管事也跑了。”
连带着库房里的物件,还有车马牛羊,各类牲畜,全都带着走的。
也就是说。
那三个庄子,只剩一堆房子跟田地在那,其他能喘气的,能呼吸,全都没了!?
“这怎么可以!”安家旁支老爷顿时怒道,“官府没有拦着吗,衙门的人,看着他们拿了那么多物件,就没问一问?”
凭什么问。
钦差大人有义务帮忙的?
从一开始,纪楚他们便不欢而散,之后更是把争执放在明面上。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找纪楚帮忙。
安家旁支老爷甚至怀疑,佃户们说跑就跑,还肆意偷盗,肯定是纪楚默许的。
如果没有他撑腰,本地百姓怎么敢这样做?
谁知道,损失财物还不算什么。
安老爷刚刚稳下来,又听人道:“不好了!安家宅子被几个刁民给烧了!”
什么?!
烧了?!
那罪犯呢!?
放火行凶可是大罪,这不能饶过了吧。
“还好家丁发现得及时,放火的人全都抓到。”
听到这话,原本准备开仓放粮的大户们看向安家。
正愁没由头呢,这由头不就找上门了。
“安老爷,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找纪楚算账啊。”
“是啊,人证物证俱在,看他怎么办。”
“若是偏袒贼人,咱们就直接告到京城!让他赶紧滚蛋!”
安老爷心疼自己的宅子,可损失已经造成,还不如像大家说的那般,借这个机会,直接扳回一城。
义固县乱成这样,纪楚也是有责任的!
双方博弈打得有来有往,安家跟季家等等大户,再次找到衙门。
明显想用这次的损失,让纪楚也退一步,然后大家坐下来好好商议。
可义固县县令看到他们后,脸色愈发苍白,朝他们稍稍摇头。
这县令的眼神几乎绝望,明显知道他们过来是做什么,更告诉他们,别想了,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