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陆昭允,就知道他完完全全是个笑里藏刀的小白脸儿。
那时我已跟着恩师顺义将军沈清守了三年北疆,回京述职皇帝给他在别苑办了个洗尘宴,还是把我跟那些官宦家的婆婆妈妈姊姊妹妹安排在了一块儿。
那时我爹也还没当上国公,是九卿里一个比较闲的太常卿,但听说皇帝老儿挺喜欢他的,遇上事儿就要象征性问一句:赵爱卿,你怎么看?
我爹能怎么看呢,朝政上的大小事务,哪桩哪件没有李家、柳家、沈家、陈家等等等等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家有太子,柳家养皇后,沈家镇边军,最不济陈家还出了个在御前受宠多年的瑜妃,哪一个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于是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和稀泥”的本事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赴宴头天我爹特意把我叫到跟前儿叮嘱:你从小性子就野,在北疆呆了几年更是跟匹脱缰马似的。如今回京了,要知礼数、懂分寸,多留意言行举止,别给旁人落下什么话柄,容他们钻了空子去寻你师父和我们赵家的短处。
他咳了两声,说尤其是跟各家命妇小姐们同席,不要太过张扬,但也不能闷头愣脑只顾自己,叫她们以为你目中无人有意怠慢。
我乖乖点头,心想这个度可真不好拿捏,爹你还不如把你那“和稀泥”的绝活儿直直白白拿出来教我一两招。
不过相比之下师父的嘱咐就更难了——他叫我提前了解一下有哪些不错的世家公子,在席间同各家婆婆妈妈们相亲相爱处好关系,然后拍着我的肩膀感叹道:“哎呀今年能不能把徒儿你嫁出去,就指着明儿个师父这洗尘宴上有没有哪家看得上你或者愿意替你说亲啦!”
我抽了抽嘴角,说师父别呀,我就跟您回京来述个职,怎么您还琢磨着要把我嫁出去呢?不想让我跟着您去北疆啦?
他狠狠戳了下我的脑袋,问:“今年满十八了对吧?”
我揉着脑袋点头答是,他就一顿数落:可上点心吧!你看看各家小姐里除了你有哪位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的?不是师父我老古板,带你去北疆的时候我就对太常卿他特别过意不去,这不是白白要走了人家闺女三年的青春年华吗?你也不长脑子想想,我要是再带走你三年,到时真把你彻彻底底拖成了个老姑娘,你爹不得跟我拼命呀?
我嘿嘿笑说我爹哪敢呀,他连我都打不过。再说师父你看哈,高祖皇帝身边儿的贞武大将军不也是女人么,她不就一辈子未嫁?我如何就不能一辈子在军营里跟着您了?
“想跟着我也可以,”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要是嫁到我们沈家来,跟几辈子都行。”
我连忙摆手:“师父您可饶了我吧。就算您家有男儿肯娶我,沈太尉他老人家能答应?”
沈太尉是我师父他爹,沈家如今的把门人。当年我拜师的时候,他就一声冷哼两个白眼,没给过好脸色。奈何这事儿是皇上默允了的,由不得他做主。但我哪里会不晓得,老爷子他不喜欢赵家,自然不喜欢我。
第二天洗尘宴上婆婆妈妈姊姊妹妹们聊谁家儿子要娶谁家闺女,谁家老爷又纳了几房姬妾,谁家媳妇儿又生了几个大胖小子,京都哪家衣裳裁得好哪家首饰做得巧哪家香料最时兴。
我就专心致志扒着我的饭不停地把珍珠虾丁香鸭酱酥桃仁绣球鱼翅玉兔葵菜尖金钱芝麻糕往嘴里塞,时不时抬个头睁大眼点点头以表赞同。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不听老人言不爱八卦不想插嘴。我,赵翦,一个连描眉毛用啥都没搞清就跑去北疆呆了三年的妙龄女子,除了巡巡边平平乱,大部分的青春年华都用来喝酒划拳骑马打猎了,实在是京都贵妇圈儿的边缘人。
不知哪家眼尖的千金瞧出了我的不合群,似乎是好意帮我融入大家伙儿,主动在席上问:“早就听说太常卿家的赵姐姐巾帼不让须眉,这次随沈将军镇守北疆想必有不少见闻,能否说给我们这些常年呆在闺中,孤陋寡闻的姊妹们听听?”
大家也都是极给面子的,纷纷附和说要听,我心说这不能拒绝哇,就搔搔脑袋想了一个活捉北凉贼人的事儿讲给她们听。
我看大家都听得挺认真,越讲越起劲儿。什么鲜血直流脑花儿飞溅,手脚都比划上了,丝毫没注意到席上人脸色都变了,直到有位夫人怀里五六岁的小姑娘“哇”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一哭倒好,其他孩子都跟着哇啦。
这下宴席给搅得鸡飞狗跳。我趁乱灰溜溜逃了出来,寻了个没人的小亭子,手上还拎着偷偷从席上顺下来的一壶酒和几块点心。我倚在栏杆上,边就着点心喝小酒边拿点心渣投喂池中的游鱼,心里有点郁闷。
回京之后一直跟着将军跑这跑那的,都没顾得上见之蓁一面。
之蓁对我可好啦,在北疆的那几年她怕我吃不好睡不好受冻染病,蜜饯药草暖手炉托人寄了一堆,还写信告诉我阿银在解佩山庄如何如何。京都小姐里我也就跟她熟,本来以为宴席上能多说说话,结果坐的那么大老远。
唉,想到阿银,我当初把他从衡州带来京都不过一年,又把他丢在解佩山庄自个儿跑去北疆,这小子记不记仇哇?也不知道现在长成啥模样了,过些时候得了闲得把他接回来看看。
我正喂着喂着就瞅见池边层层叠叠的假山后头隐隐约约两个身影,一男一女。虽然相隔不近,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桃红衣衫的女子是席间刚认识的户部宋大人家的千金。
男子我不认得,但关键在于,洗尘宴男女席位是分开的,诸大臣女眷的席位都摆在后庭,按说不应该有男子啊!
哎呦,送上门儿来的八卦不看白不看是不是!
我在假山后头找了个绝佳位置,完美地将两人动作情态尽收眼底而又丝毫不会暴露自己的踪迹。
宋桃红看上去羞涩又拘谨,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将一包东西递给男子。男子眉眼含笑接过包裹,十分高兴地同宋桃红说了几句话,其间一直没放开她拿着包裹的手。宋桃红更羞了,急急忙忙抽回手,男子才发觉有些失礼,微微躬身似是表了声歉。宋桃红回了个更大的礼,逃似的迈着小碎步走开了。
啧啧啧啧这郎情妾意的!
那男子满脸笑意目送她离去,转身朝亭子走来。我又使劲儿往假山后面缩了缩,自我感觉隐蔽性相当良好,便放了心,从缝隙里细细打量起宋桃红的这位小郎君。
别的不说,真是长了一副好皮相,墨眉薄唇,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欸?说到腿,这人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京都哪家公子是个瘸子吗?
我正自顾自瞎琢磨,男子已经磕磕绊绊走到亭边,拆开包裹瞧了几眼,拎出盒颇精致的点心,淡淡说了句:“没想到还多饶了个姑娘。”唇边犹挂着笑意。
这话听得我云里雾里,不过我更关心他手里的点心。看盒子是百福阁的玉露百福糕错不了,我初回京都的时候吃过一次,在北疆念了三年,央之蓁给我寄过,娘啊到了北疆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还臭,根本下不了嘴。
我以为他拿出来是要吃,谁知道他看也不看把包裹随手一放,随即把百福糕掰碎了开始喂鱼。
那可是我想了三年的百福糕啊喂!我在军中一年俸禄也买不了多少啊喂!宋妹妹你眼光不行啊喂!这个人,这个人……
他突然出了声:“不知是哪位兄台也在此处,不妨出来一叙?”
他,他看不到我吧?而且虽然我内心在咆哮在嘶吼但我没有喊出来呀!
哎呦大意了!那壶酒!我躲到假山后头的时候给随手扔哪了!那现在咋办啊?跑好像也没地儿跑哇!
他俯身掂起那壶酒,接着说:“兄台喂过的鱼还没散尽呢,这么不愿意给小王一个面子吗?”
我瞅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没辙了,总不能因为被撞见私会就杀我灭口吧,况且这么个瘸子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我。我拍拍衣服从假山后面出来,躬身抱拳行了个礼,先自报了姓名:“顺义将军麾下赵翦,不好意思啊,刚才看斗蟋蟀入迷了,没听见……”
等等,他是谁来着他也没说呀。
“赵翦?你就是太常卿家的女儿?”男子似乎对我说的话很有兴致,微微挑了挑眉偏头看我,似笑非笑。
难道我在京都已经这么有名了?还是我爹太有名?
“正是,阁下是?”
“端王陆昭允,回京时日不久,怪不得阿翦不认识。说起来阿翦还该叫我一声哥哥呢。”自称端王的小白脸儿走近了。
啧啧啧这小白脸儿,还叫你一声哥哥,你谁啊?端王?皇帝那么多儿子谁知道端王谁啊?怎么就该叫你一声哥哥了?
我俩不咸不淡地就我爹和我师父聊了几句,他问我吃不吃糕点,递了百福糕给我。
啧啧啧宋妹妹你看你看,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白脸儿你还送他百福糕?真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但百福糕是无辜的,我接过来心满意足吃了起来,他就又一瘸一拐走到栏杆旁喂起了鱼。我寻思着他都瘸得这么明显了作为臣子不关怀一两句也不够意思是不是,就假模假式地问:“殿下的腿脚怎么了,是受过什么伤吗?”
“哦无碍,多谢阿翦妹妹挂心。前些日子不小心伤到了,已经养了好些时候,医官说不久便可恢复。你看,这不是也能走了吗,”小白脸儿陆昭允说着还走了几步,“就是走得不大……”
嘴里塞得满满的百福糕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我就看到陆昭允脚底一滑向后仰去,坏了!地上那摊酒水!我下意识伸手去拉他,他倒是眼疾手快拽住了我的胳膊,却反而借力将我向他怀中拉,我一个踉跄,也踩到了那摊酒水,脚底打滑随他一起向后栽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哇靠这孙子是故意的!
【作者题外话】:emmm赵小翦和端王爷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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