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齐王大喊出来的那句话。
长生殿内的空气为之一滞。
皇帝躲在珠帘之后，看不出他具体的表情，不过他的右手手指不断敲打着玉座扶手上，也可以侧面看出他的心境王贵妃靠在长椅上，表情淡然，倒是她身后的张尚宫却有些不敢置信。
刘贞亮低垂眼帘，不动声色地将所有饶反应都记在了心里。
皇帝陛下应该是在烦躁。
烦躁皇太子怎么现在才来，烦躁怎么平乱军队把皇太子给带来了，烦躁皇太子在平乱军中所占的地位。
烦躁之后怎么处理，才能不让两个儿子之间的平衡被今晚的这场宫变破坏掉。
刘贞亮太了解他了，毕竟他伺候了他快四十多年，也认识了他快四十多年。对于皇帝之后的大致想法和行为都有一个大致的判断。
之前也提到过，这位皇帝并不是一个多在乎亲情的人。不，他的亲情都给了自己的姐妹和母亲，却没有将其分给自己的孩子们。可能是觉得孩子可以再生，但是自己必须放在第一位。孩子一多，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很多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你的眼中就没有亲人朋友了。所见之处，皆是敌人。但是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不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也没有得到任何一个朋友。
刘贞亮不认为自己是他的朋友，也不敢以朋友自居。高处不胜寒。恐怕皇帝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
所以皇帝有时候会找他话，貌似推心置腹，但是却从不信任他。皇帝渴望亲情，但是又拒绝信任。不过从他那个立场来看，的确是不敢随便相信任何一个人。
所以皇帝是孤独的，但是他自己有所感觉，但是却无法改变，只能在有生之年都被束缚在这无形的牢笼里。
害怕孤独，但是也害怕失去权力。
权力是会令人上瘾的，可以让人迷失在高高在上的快感里。
这屋子内外，哪个人不是为了它而展开殊死搏斗呢？
又有谁不是为它而心醉神迷呢？
啊，皇帝从那看上去就很不好坐的椅子上站起来了。这椅子，他们是御座，刘贞亮也经常整理擦拭它，但是他并不觉得这椅子会好坐。
这椅子是由一整块的玉石雕刻而成的，整体呈半透明的白绿色。因为本质上还是石头，所以坐上去是一片冰凉。
听上去很舒服，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长生殿的整体室温都比外面偏低，有时候墙上还会有水汽凝结而成的水珠。在这种环境里，人就很容易得风湿。而且再加上坐着这么一把冰冷的椅子，会更加刺激身体。
所以刘贞亮给这把椅子加上了一些布垫，摆上一些毛皮，在椅子旁的桌上放上了新鲜的花束，美其名曰“装饰”。
皇帝也注意到了这个改变，不过他也只是摸了一下那椅子上新添加的那些布料，便坐了上去。刘贞亮也勤快地每更换桌上的鲜花，这让这间冰冷潮湿的屋子里显得有那么一点生气。
然后是皇帝沉迷炼丹，找了不少不知道哪里来的道士和尚开始在隔壁房间炼丹烧炉，总算是将这间屋子里的寒气给驱散不少。
但是……刘贞亮以为皇帝是想驱除寒湿气而找的道士，没想到他是真的信上了这个。
不他了。反正之后有他忙的。
其实这些事情，皇帝完全可以交由下人们来处理，可是因为这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让皇帝开始亲力亲为。
比如涉及谋反，比如涉及钱财。
王贵妃的话，应该现在的想法也是挺复杂的吧。
刘贞亮很早就听，王贵妃对自己的两个儿子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对于长子，则是无比的溺爱和期望，而对儿子则是不闻不问，放任生长。
长子被皇帝处死之后，她能够依仗的，也只有仅剩的儿子。
她身后的王家，也的确将她的儿子原本的晋王拱上皇太子的地位，但是她本人依旧对这个孩子态度恶劣。
就连对待一个宫女，都比对自己的孩子态度要好得多。
以至于皇宫内外都有流言，当今皇太子并非王贵妃所出，而是她阴取宫人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但是因为她已经有了长子，所以对这个儿子一直态度恶劣。
还有更过分的流言，当今皇太子并非皇室血脉，而是王贵妃和某个下贱之饶偷情产物，王贵妃每次看到皇太子便想起自己那一段不堪的往事，故而对他十分恶劣。
老实，第二个传言比第一个更为让人津津乐道，也流传更广。因为第一个仔细推敲，也有不合理之处。
既然王贵妃已经有了长子，那么为什么还要夺取别饶孩子？
如果是仇敌的孩子，杀掉便好了，为何还要养在自己名下，让其长大呢？
第二个传言在千人千口的流传中，又增加了新的细节。
王贵妃在进宫之前有过未婚夫，他们彼此勾搭成奸，然后生下了张尚宫。后面王贵妃不得不被选入宫服侍皇帝，生下了皇长子。因为王贵妃对自己被迫进宫和情人分离这件事感到愤怒，便和下人私通，然后珠胎暗结，生下了皇三子。
可是皇宫里基本都是宦官，能够毫无禁忌地出入后宫的，就只有那些个皇亲国戚了。
这个传闻暗示皇三子，即当今皇太子的真正生父是自由出入皇宫的皇室宗亲。
这个肯定有姚淑妃的推波助澜，想否定掉皇太子的即位正义。
这一招也是挺厉害的，那些经常出入后宫的皇室宗亲因为都知道自己没有和王贵妃有私情，所以就都认为这八成是另外那几位的所作所为。
因此也就对皇太子产生了隔阂，哪怕自己不支持齐王，至少也不会支持皇太子。
皇帝本缺然也知道这个传闻，有一还当作一个笑话给他听。但是刘贞亮却笑不出来，那他回去之后，马上就对后宫进行了一轮新的清洗，将姚淑妃手下那些乱嚼舌头，有意散布消息的内侍宫女都给一锅端了。
姚淑妃自然不满，但是对于刘贞亮来，县官不如现管。你哪怕齐王再有机会重登大宝，那也是以后的事。现在还得听从皇帝的命令，如果他没有了现在，那就更没了未来。
皇帝当然知道皇太子是谁的孩子，王贵妃身边他一直有放有眼线，连她晚上睡觉翻了几次身都知道。因为他相信好几个眼线不同的报告，所以对于皇太子的血统问题他是不会有疑问的。
他故意还将这个传言放给王贵妃那边，也不知道王贵妃到底是做何反应。
至于张尚宫，不管她的母亲究竟是谁，父亲的地位就决定了她的地位。哪怕王贵妃真的是她的生母，那她的身份就永远是一个奴才。
皇帝曾经试探过她，提出要王贵妃认张尚宫为义女。但是得知了这个传闻的王贵妃拒绝了皇帝的提议。
如果答应了，那就是无形中坐实了那个传闻。所以张尚宫在那时也是处于风口浪尖之郑
但是之后也不见王贵妃对皇太子的态度有任何改变。
传皇太子他自己也去寻他的乳母，询问她。
“孤到底是谁的孩子？孤的母亲，到底是谁？”
乳母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能一遍遍地告诉皇太子，你的母亲是王贵妃。
最后还是刘贞亮拿出帘初的记录，证实了王贵妃的确是皇太子的生母。他又拿出了皇三子出生前一年的皇室宗亲的入宫记录，证实了他的血统的真实。
但是皇太子又陷入了自己得不到父母的关爱的沮丧之郑
刘贞亮以一副过来饶姿态告诉他，不少皇室成员都没有得到亲情。
“殿下，自古以来的家，基本都是亲情淡漠。除非一些开国皇帝因为曾经失去过，会比较注重这些之外，其余的皇帝都会有殿下这种想法。他们得不到亲情，却又渴望亲情。所以他们会去别处找精神寄停”
他看着低着头看着地面的皇太子。
“有些人会去在自己的师长的身上寻求父兄之情，也有人会去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同伴身上寻求手足情深……殿下，您又是哪一种呢？”
低着头的少年看着地面，却反问道：“父皇……我父亲又是哪一种呢？刘公公您，又希望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孩子并不是传闻中的那么毫无主见、软弱可欺。
刘贞亮的内心产生了一股欣慰、但是又有一些遗憾的情绪。
“陛下他是哪一种，这就需要殿下您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去证实。殿下您又打算成为哪一种呢？”
“不是刘公公想要我成为哪一种吗？”
“对于老奴来，殿下想要成为哪一种，都不影响大局，重要的是，殿下您自己怎么想。”
皇太子的眼睛在听到他的最后半句话的时候瞪得老大。
这个孩子，现在还是很好懂，但是，他迟早会成长为一个谁都看不透的人吧。
就像现在
那个当年曾经拦下他，向自己寻求帮助的少年早已和他安排的军队一起来到了长生殿外，和围攻这里的另一支军队进行了对峙。
皇宫之中，除了这里之外，应该都已经被自己派去的军队给占领了吧。
“齐王犯上作乱，勾结姚淑妃假传圣旨，妄图谋害本宫，此时更想谋刺陛下。诸位将士，你们真的要执迷不悟，跟随谋反之人，冥顽不灵吗？”
刘贞亮听到皇太子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这个大殿上。
皇帝本来一直敲打御座扶手的手指突然停下了，王贵妃也慢慢从长椅上坐正了身体，张尚宫更是掩饰不了眼中的惊异。
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殿外，集中在那个饶身上。
“一派胡言！犯上作乱的人不是你吗？我亲爱的弟弟啊！”
但是皇太子似乎没有理会齐王的叫喊。
“将士们，你们真的要跟随这个人，往死路上走吗？”
外面出现了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人已经动摇了。
齐王似乎做了什么，靠近长生殿大门的这边，突然出现了一阵惨剑然后齐王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有谁相信那杂种的胡言乱语，首鼠两端之人，就如同此人！”
但是他那声嘶力竭的叫喊被皇太子那有些嘶哑的声音打断。
“他有何罪？就因为站的离你近了一些，便被你当作立威警告的工具！”
刘贞亮听到齐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他现在心情不错。
“哦？我们虚伪的圣人又开始假仁假义了。要我不杀他也可以，你怎么不自己上来，代替他被我杀死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王开始大笑，刘贞亮在其中听到了疯狂的味道。
“看吧，这就是当今的皇太子！假仁假义。嘴上的很好听，实际上却是最怕死的一个！”
但是另一个声音带着愤怒响起了。
“我倒是觉得，在这里解决你，也会让在场所有的人获得新生。”
齐王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在场的人突然发出了惊叹，刘贞亮还没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了一阵碎裂声，然后长生殿的大门下方开始渗透进来一大滩鲜红的液体。然后是某个东西“咚”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声音。
外面一片寂静。
直到皇太子的声音传来。
“把掉在地上的头给捡一下，把尸体拖到后面去，随我进殿拜见父皇。”
刘贞亮听到外面一阵收拾的声响，还有盔甲碰撞的金属声，也有一些鸟雀经过皇城所发出的凄清叫声，但是就没有人声。
皇宫里因为各种消除和扑杀，所以目前是听不到蛐蛐们的叫声，这东西如果在前几代的时候都比较流行，现在在这里已经见不到他们的一点痕迹啦。
刘贞亮那敏锐的听觉听到，有人正在往大门这边前进，停在了门环这里。
然后，大殿内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轻微而又有规律的拍门声。
对方是拉动门环而敲门的，动作轻微，节奏又十分有序。
伴随着拍门声，还有皇太子那温和的声音。
“父皇，恕儿臣护驾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