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几乎要把“你和赵缜什么关系”这句话脱口而出了,可是却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知道自己别扭个什么劲,仿佛一问出口来就又要面对自己始终比不过赵缜这个令她挫伤不已的事情,尽管这只是对宗继一人而言。
她感觉到自己因为努力克制情绪产生的颤抖,熟悉的眩晕感渐渐升起,京娘赶忙三步并两步近前来扶住她,在她耳畔劝说着:“陛下,您别生气,这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说不准就是有人要因此挑拨太女父母,故意让您盛怒伤身呢!”
“你……你自己去看她的脸!”
霍存闭紧了双眼,已经有些呼吸困难,京娘哪里顾得上看不看别人,连忙喊着向开朔过来帮忙把陛下安置好,他快步过来把霍存抱到殿内榻上歇好,下人们去请太医,京娘这才挪了眼去瞧那个跪着的宫人,也是跟霍存一样的震惊。
这事情也太巧合了些,由不得霍存不信宗继与宫人的乱事,不管有没有真凭实据,只这一张脸,足够霍存大开杀戒的了。天知道,这几年来她愈发的与赵缜疏远,尽管赵缜从不做什么逾矩的事情,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宗继的心在她身上,她也有那个心,只要一日不解决,这就一日是埋在皇宫中的隐患,像这么一撩拨,就起了熊熊大火,还不知能折腾到怎样地步呢!
赵缜原本是不知情的,此刻是有情报要事进呈给霍存,去了鉴中宫扑了空,才折到召宁宫来。来的路上她已经听说召宁宫出事了,不过究竟怎样却都不知悉。
她手中捏着的就是对宗继不利的情报,情报网近日竟然无意中查到了宗继暗中活动的证据……她虽说对宗继有那个心思,但是断然不会为了他欺瞒霍存的,只不过如今听闻了宗继又遇上了另一桩麻烦,心中的由于与煎熬更甚了……
召宁宫果然如她担忧的那样,鸡飞狗跳,然而却不是宗继正面临什么,反而是霍存又气晕在那里,太医跪了满地。
赵缜揪着其中一个问道:“怎么回事!陛下怎么又晕了?”
向开朔幽幽一句:“赵大人自己去看看院子中跪着的那个秽乱宫闱的奴才吧。”
赵缜不知因果,只是冲过去,还以为是怎么回事,看到那张与自己六七分相似的脸的时候就一切了然了。
“宣君呢……”她喉头干涩,咽了一下才低声询问向开朔。
“还在东此间坐着。太女在身边,先别去惊动了。”向开朔见赵缜坐不住了,要冲过去质问宗继,连忙拦下她。
“阿缜……你来!”霍存稍稍缓过来了,瞥到赵缜,知道是她,也不问怎么回事,只是唤她过去。
“陛下!”赵缜忙蹲跪在霍存榻前,紧张地攥住了她伸出来垂榻的手。
霍存干咳两声,些微顺了气,勉强问她:“怎么回事?你也过来了?”
赵缜知道霍存这是以为她冲着宗继出事来的,赶紧解释来宽她的心。
“陛下,臣是拿了紧要的情报过来,没想到却撞上了这桩事情……”
“何事如此紧急?”霍存听闻是政事,急着要起身。她不管脾性如何,终究是个好皇帝,尽职尽责。
只不过她没料到,这件事也跟宗继有关。
赵缜还犹豫要不要在这火上浇油的档口说出来,京娘虽说不知情,但是却帮她劝了霍存一句:“陛下,您先歇一歇,过些时候再过问吧!您都迷糊成这样儿了,宫中再不济还有年温卿跟常慎郎呢,他们会代您打点好的!”
霍存却不管这些,只是不肯放下紧要事,甚至因此先放下召宁宫这一摊都很果断。
赵缜还是开了口,终究让想要先搁置宗继这边的霍存陷得更深了。
“近日情报网误打误撞查到了官员秘密结党营私,虽没有清晰的名单出来,却处处指向……指向宗继。”
霍存也许是刚刚怒极了,此刻再没有能量生发更高潮的情绪,反而一下子面目平静了,简直像是完全旁观的冷静思考。
如果她没有呕那一口血出来的话。
“陛下!陛下!”在场的人无不惊呼出声,动静就连关着门的东次间都听得到,霍起繁在宗继怀里扭头望向他的眼睛,“父君,外面怎么了?”
宗继估计着是霍存出了事,可是并不能跟霍起繁这样小一个孩子明说,只能跟着装糊涂:“你不知道,父君也不知道。不过繁繁别怕,天大的事情,父君都在这里护着你呢。”
宗继也不知是装得手段厉害,还是完全对霍存心狠下来冷下来了,此刻无旁人在场,只有一个懵懂的霍起繁,他竟然丝毫不流露紧张担忧之色,不过也没有幸灾乐祸就是了。
虽说他对霍存算是亏欠无情十足了,但是他对霍起繁这孩子的一番话却是真心的。
稚子无辜,况且是他的血脉,也许他最后一点恻隐之心,最后一点原本留给霍存的柔软,都给了她了。
他眼中固然有更看重的东西要求追逐,从前还掣肘与自己对霍存的那点儿愧疚良心有所克制,如今却变得完全冷硬起来,真正无所不用其极了。别说霍存,就算是他认定不换的赵缜,这些年来追逐的权位挡着,他也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只埋在心里坚持着,从来不能因此乱阵脚。即便被执着爱着的赵缜,从宗继这里收到的伤害也远远多于美好,甚至可以说,两人遥遥相望,心意相通又对立着,除了共同教养霍存的那一年的相处之外,根本谈不上什么美好。
宗继算是个为了权位可尽负女人、尽负一切的男人了,如果活着,他就永远不会放弃自己指点江山的执着,但是他愿意拿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这鲜活的小生命前头,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果危难当头的话。
即便他下了狠心,依旧不曾沉沦得彻底了。其实哪里是他愿意用命护着这个孩子,分明是这干净的小生灵用自己的存在帮他证明自己依旧没有丧尽了良心。
霍起繁听着外头的动静,下意识地在宗继怀里缩了缩,宗继也用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温声念叨着“别怕”“别怕”的。
门一下子被打开,昏暗的室内忽然直射了阳光,有些刺眼。宗继自己只是眯起了眼睛,却下意识地将霍起繁护好了。
因为大门敞开之后,这攻击力极强的阳光往往伴随着攻其不备的攻击。
但是幸好,来人是霍存,不是什么凶恶之人。
他却忘了,霍存不危及霍起繁,却不会对他留什么余地的。
已经时至今日了,二人决裂之后不过表面和睦,貌合神离,哪里还有半分师徒温情在?全都消耗没了……
“繁繁,你先出去,母亲有话要同你父君说。”霍存示意京娘先把霍起繁抱出去。
宗继也知道两个大人吵架,不能让孩子听了看了有阴影,父母之间再怎么煎熬,总要给无辜的幼子一个美满的生长环境。他知道霍存需要他的配合,为了他自己的计划,也为了孩子,他也愿意配合。
霍起繁本能地嗅到了火星味儿,平日虽说惧宗继一些的,但是此刻却抱紧了他不撒手,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繁繁乖,没关系,跟你京姑姑出去。”
霍起繁原是担心宗继,如今见他自己都开口了,虽说还是犹豫,还是乖乖听话出去了,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的,仿佛是有什么预感。
门再次关紧,阴云笼罩,一室阴森。
霍存把手中揉皱了的纸张扔到了宗继脸上,真切地逼他闭紧了眼,还锋利边角处还微微划伤了他的脸,隔了一会儿出现了红印。
“我就知道,陛下不会因为外头那如此肤浅的东西来兴师问罪。”宗继一副了然的模样。
霍存却蹙紧了眉头,看不到他半点焦灼,她总觉得不爽快。
“是,外头那肤浅的东西不是驱动朕来处置你的发心,可那是朕名正言顺处置你的由头!宗继啊宗继,枉你自诩卓绝,抱负不凡,外头经营了那么久,却在这宫室之间被人用这么肤浅,这么你看不上的东西暗算了,你该是长心没长心呢?一边出了这样颜面上的事情,一面捅出来你暗地里做得真正让朕忌惮你的事情,给了朕动手的决心,该给了朕顺手的理由,你可是在劫难逃了!”
“朕从来不肯相信你是个如此容易被扳倒的人,所以当年宗氏败落,你成为阶下之囚的时候,朕持续了很久那样恍若隔世的感觉,所以你即便是到了这宫墙中来,朕也从不对你完全放心。若是你诚信收敛了,朕不至于把你打压到这个地步,朕自认是个惜才的人,更因为你我的情分,不至于走到今天的。
可是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又能怪得了谁呢?”
“都是你咎由自取!”
“你自己看得明白,那外头一桩拎不清楚姑且不算你的,朕也愿意信。不过不是信你,是信事理。你我之间哪里还有半分情义信任可言?可是你知道,朕会拿外头那件事做由头处置了你,却不是冤枉你,因为症结根本在于你自己干过的事情!”
“对……对!是啊!我犯的是你心底的大忌,但是这不能公之于众,便拿了那原本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受了这犯忌的罚,谁也不欠谁的,合理极了。”
他坐了下来,面上始终冷静,但是心中如何,不得而知。
霍存知道他一定没有翻江倒海的心绪,但是绝对不可能平静无波。
“别盯着了,陛下。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九五之尊面前露怯。你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我可不曾教过你这一项。帝王的威严,是依靠臣民的臣服烘托出来的,可并不是浮于表面的露怯。”
“你如今倒是端起帝师的架子了,可还半点儿把朕当做你真心疼护的学生?”
“霍存。我在最初的时候,同郑无止说过一句话。”宗继鲜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从前师徒关系为先的时候她还小,他就随着霍征等人叫她小存,的确心贴心地亲切过一段时光。后来只是疏离地叫陛下,因为君臣先,师徒后,两人因为权力,已经暗暗摩擦了。
只有在为了赵缜着急生气的时候,他生气地喊她霍存。
就是不恭敬,不满意的意思。
此刻呢?
伪装客套的面具全都揭开之后,随心随意了?
宗继没管霍存,自己接着说:“我说,最,我认,但是折断羽翼被这宫墙困住一生,我不甘心。”
这不是师徒二人第一次斗法了,可是一次比一次结束地更平静。
宗氏谋逆,宗继自请背了罪名,贬黜了一切。
如今结党营私,悄无声息地损了她根基,却还是在风暴来临之前打住了。有一种把洪水猛兽生生憋回去的烦闷。
不痛快。
“无论是何人要损你,这是阳谋,朕看透了,也会继续照着做。不管谁要扳倒你,朕也容不下你,利用朕的事情朕秋后算账,另说。至于你,宗继,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付,为你仁慈,为你犯傻,为你逆整个朝廷了。”
宗继哂笑。“陛下,当初你力排众议保下我,是有情分在,可不也是满足这与整个朝廷对抗还能获胜的生理感么?帝王,都是贪这个欲的。”
“朕,如何,已经轮不到你来置喙了,老师!这是朕这个做学生的,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是啊,往后,也打不上交道了,你也不能从我这里或正或反地学到什么,进步什么了……”宗继微笑着闭了眼,“说罢,如何处置我?”
“朕不要你的命,你也别想一了百了地解脱!朕要你活着,可再不是上一次因为把心错付给你,心疼你,要护着你活下来不肯放手。朕从你这里收到的羞辱够多了,够偿还你交给朕的那些帝王之道了!你亲手把我推向了如此骄傲的巅峰,却又亲自用赵缜之情,用架空夺权,把朕的面子里子搜刮得一点儿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