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又反驳了自己的想法事关她身为君王的脸面威严,她凭什么不能盛怒?宗继那样执着与赵缜,不还是与自己有了那一夜甚至有了霍起繁么?
她不知道道自己在乎的是什么,总归一看到这个衣衫不整的人,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息怒!怒极伤身呐!”京娘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她一打眼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还顾不上宗继怎么回事儿,她最担心的还是霍存的身子。
自打落水那一回,霍存积攒的太多毛病都算没得根治了,她身子损耗得眼中,三年来都是精心养着,郑无止几乎事无巨细都要过问一遍,这才堪堪让她能行动自如,不至于风一吹就倒了。
京娘想着,这要是气出个好歹的,这精打细算的养护全都白费了,陛下落不着好,估计这么费心费力的端贵卿也会抓狂了。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猜错了郑无止的反应了。
因为郑无止在动这一手的时候就预料到霍存会气得不轻的,可是他也只能这么做,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想要对张映熙动手,可是需要达成的并不仅仅是干掉张映熙这一件事。有宗继这么个大变数在,他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加上这些日子宗继的势力恢复了不少,霍存的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已经很容易溃堤了,利用宗继来加速击垮霍存的目的已经达到,霍征这边已经没有什么要跟他同路并行的事情了,当然要提前下手解决掉,免得将来起事的时候霍存不成障碍,倒被宗继挡了路。
郑无止本不愿意再帮霍征做伤害霍存的事情了,但是处理起张映熙、宗继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却并不犹豫心软。他帮着霍征扳了宗继,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心中那莫名的难以接受?面临自己与霍存已经显露端倪的疏远,他既然不能再跟霍存亲近起来,那边把她身边其他那些碍眼的人都除掉便是!
对,全都除掉。既然自己不能再进一步,重新回到过去的亲密无间,那么让那些分走了原本的美好的人全都消失,也等于他重新拥有了霍存呐……
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魔鬼。
为此,波及了霍存,他也咬牙做了。
他真的不是不爱她不疼惜她,否则没必要这么些年守着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就许他自私一回吧……
他不知道跟谁解释,无法向霍存开口,便只能搬出一套又一套的话责骂自己又说服自己。
该是走火入魔了吧……
他想。
心底藏掖了许久的阴暗就这样翻涌着从一个裂缝中挤了出来,攻击目的明确,但是伤害还是落到每个人身上……
宗继正好好地坐在东次间里,怀里抱着有些懵懂的霍起繁,门窗都掩着,入春了,有些闷得慌。
霍存这是第一次拿君臣规矩这样去压向开朔,从前她是不吝惜给向开朔一些尊荣的,鲜少让他这样跪着,还是长跪不起。
“尊使,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应当如何自处么?”
向开朔竟然被一个女人的威慑搞得出了冷汗,不过眼下并不是他想这些的时候,他暗暗攥紧了拳头,谨慎地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回陛下,臣侍是陛下宫中的人,是打理宫务的来仪宫主位。”
“不,错了。你应当时时刻刻以北狄来人的身份自处,以两国邦交的纽带脸面自处!朕不管你从前在北狄时与向氏王庭是龃龉还是和睦,可是你到了霍夏来你就该知道把自己每一次喘气儿都联系上两国的邦交。朕不得不承认,你身为一个草原游牧族的人,的确是将这中原汉人的中庸隐忍之道拿捏掌握得极好,可是谨言慎行你真的做好了么?谨言这一点朕不挑你的,慎行,可不等于万事都当做不知道,什么都不作为!”
霍存突然不再问召宁宫出的事情,反而画风一转开始申斥向开朔。
当场的下人们都是摸不着头脑的,但是向开朔却听明白了,霍存是给他挑错,但根本不是因为以尊使还是以北狄王弟身份自处出现的差错,而是要数落他这几年来始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她要他掂量掂量,是否真的能始终置身事外,谁有什么悲喜都波及不到他这个外来的人身上。他天然拥有着一份不容侵扰的体面,但是他也必须为此让霍存满意。
“臣侍有罪!请陛下恕罪!”向开朔从没有这样认真这样惶恐地向霍存低头过,他知道眼前的女皇帝是真的怒了,他是不是真心的敬服不要紧,要紧的是他必须先过了这一关。
“你听好了,朕不相信你这近四年来全都是不闻不问地度日,朕放了宫务的权给你,你也搭理得好那些大小一应事务,便是个明眼人。朕从来都知道你是睁着眼却装作闭眼,从池泳出事开始,哪件大小不太平的事情,见你掺和过?你的确是把自己撇得干净,可是撇出去了就真没你的事情了么!你真以为给了你后宫的实权,就是让你做个看账目安排事情的管家?啊?”
霍存气得拍了桌子,桌子怎样不知道,反正她自己的手心是震得生疼!桌子上的茶盏跟着跳了一下,发出瓷器碰撞的清脆声,混着霍存巴掌拍桌子的响,听起来就疼。
向开朔知道霍存话中的道理,他不是没想过这样的高高挂起会不会有朝一日引起霍存的不满,但是他从决定用这个态度的那一天起,就下定了决心了。即便很有可能引起霍存的不满,就算早知道会有今日的后果,他也会这么做。因为他做下的没做的事情远远要比霍存眼中看到的心中算计的还要更多,比起卷入其中一着不慎的败露,他宁愿面对的是这样的不满,至少这是单纯的怒火,不是什么猜疑。
他默默地承受着霍存的怒气,甚至连闭眼都不敢,生怕惹得这位气性上来了的祖宗愈发的不痛快,自己反倒替宗继挨了刀子,为他人做嫁衣!
“如今肯说了么?”霍存却出人意料地收住了,喘了几口粗气,坐了回去。
京娘连忙服侍着给她顺气。
“是有当值的一队侍卫撞见了这鬼鬼祟祟的宫人,拖了去审问,却不想扒开了外衣,里头就是这样不整齐的模样,再一盘问,就知道这是召宁宫的人。侍卫们看了情形,知道是宫闱事务,便移交给了慎刑司,嬷嬷一验身,便报上来这宫人已经……后头不知道牵扯什么,便没再动手,直接把人押了过来,待陛下审问。”
“知会了宣君没有?”霍存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向开朔心想这是明知故问,也不知她用意何在,只能尽量按着发生的实情来转述。
“回陛下的话,人过来是经过了宣君殿下的,如今他正在东次间安置着,只是……只是皇太女也在一处。”
京娘跟霍存解释道:“今日合该是休息的,太女原本说好了到至禧宫去与景卿阁下坐一坐,今日晨起却传了景卿阁下后半夜便不大舒服的信儿来,估计是临时改到召宁宫来的。”
向开朔知道涉及到一些考究经过的事情,于是随着又补了一句:“此宫人是晨起第一班侍卫发现的,天刚蒙蒙亮,估计是趁着天还不亮的时候溜出来的。太女是用过了早膳放过来的,中间走走逛逛,路上没少费时候。”
如此一来,霍起繁在场也不能帮宗继证明什么了。
这可这是太不巧的巧合了。可是这两相避错开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宫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是趁着天色不明亮的时候溜躲,霍起繁小孩子一个,不可能在那时候过来撞上的。
“问出什么话来没有?”霍存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此人只是求饶,并没有什么有用的话。不过已经仔细查了她贴身的衣物了,必定是与人……与人牵扯过无疑。”
“朕是女皇帝,后宫的主子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这一朝后宫不同于往常,并不是只有内侍,能行这个凶的大有人在,就为着是召宁宫的就压过来拿宣君了?”
霍存这话倒不是维护,是十分合理的怀疑。
“没有实在证据,臣侍原本也不敢这样冒犯上位,不过臣侍斗胆,请您看一看此宫人的容貌。”
霍存轻嗤了一声,心想着还能美出什么花样来。不过她原本想着就这么乱棍打死便罢了,没什么要理会这等腌臜人的必要,如今听了向开朔的话,却要过去近身瞧一眼了。
人跪在门外台阶儿下头,离得远,人又低垂着脑袋,霍存眼神儿再好使也看不清。她朝京娘伸了手,让她扶着自己走了过去。
京娘一扬下巴示意,那两个押着宫人的内侍就一个捏着下巴一个揪着头发的逼着宫人抬起了头,她已经没了告饶的力气,不过眼中满是惊惶恐惧。
霍存不由得想起来,自己上一次这样靠近一个犯事儿的狼狈人,还是红烛那时候。她很不喜欢红烛那双明明看不全大局却固执指责怨怼的眼神,那种倔强不会让她有什么欣赏,不过是平添反感,甚至烦躁。
但是此刻这宫人的眼神,似乎暂时取悦了霍存。她不至于开恩,但是也莫名畅快了一点。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人前威严,更将所有人的臣服畏惧视作不能丢掉的东西,她不刻意要求,但是看不到对方的这股子惶恐,便觉得受了天大冒犯。
天威便是如此,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帝王不是这样的不容冒犯。霍存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但是她空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她从前虽然脾气烈些,不至于这样追逐尊卑井然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需要用这臣民们理所应当的敬畏来填满自己胸中的沟壑了。
她把眼光放到这样肤浅的形式上吗?她需要通过俯视蝼蚁的心态来获得满足与自信吗?
霍存认真想过,根本不是。她经历过很多糟心事,但是没有一件能冲击得了她与生俱来的自信与尊贵的。霍存从来倨傲,不管自己是不是皇帝。只不过如今是大权在握的一国之君,无论是她自己还是这个身份,都不容半点逾越。
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不能容许有不按照这样的敬畏之心面对自己的人吧。她不至于因此记挂上某些原本就微不足道的人,但是会片刻的窝火。
就比如对红烛,她原本不该有什么怜悯,见了她那般不敬之后,更加打消了这怜悯的细微可能。仅此而已。她不过是片刻地表露出毫不掩饰的厌。不过再后来,敬或不敬的红烛都不能再占据她半分注意,甚至她根本没想过要“好好照顾”一下红烛,把一个依赖美貌的女子剃秃了头发,在如花似玉的脸上用黥面之刑。
何必费心思用手段去折腾那些妄图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蝼蚁呢?她根本不屑。
但是身为蝼蚁的人却不同,他们本能地将这个轻易主宰自己生死命运的女皇帝视作对手,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毕竟这牵涉的虽说只是霍存片刻的心情,却是他们的一切。
不过这经过了训练的宫人就是不同于没规矩的红烛,她自知死到临头,也不敢有半分冲撞皇帝,只能瑟瑟发抖,眼含泪水,甚至话都说不出来。
原本霍存遇到这样反应的“蝼蚁”,应当是毫无意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的,可是她原本冷淡的脸上却一点一点浮现了掺杂着震惊、忌惮、愤恨甚至更加复杂的情绪……
此宫人,竟然与赵缜有六七分相似!她没有赵缜眉眼间的神韵,但是容貌相似成这个地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在这样的先提条件之下,霍存更仔细地去看她的身段,竟然与赵缜更加相似!
赵缜自幼习武,功夫极好,但是身段却不粗壮,自有一段符合她举手投足之间娴雅的风流身段。这宫人虽说单薄了些,但是怎么看都跟赵缜的身量差不多,若是天昏暗些,人再糊涂些,难保不会将她错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