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柔，如今你年岁着实也不小了，可想过是开府招婿，还是什么打算？”
这句话原本是年佩功、周凡素他们几位老人一天三回地问，后来年懿川偶尔在宫中见到也忍不住问，再后来连霍存都跟着关心起来，毕竟人家尽心尽力地给她这个皇帝干活，的确是没有什么闲暇来一场偶遇谈情说爱的，她再不惦记着点儿，多少显得不厚道。
不过年懿柔每每都是推脱，原本还是说年纪不大，再等等，如今也快二十了，比霍存小不了多少，年纪的确是不能当挡箭牌了，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她便直接拉着鹿音歧下水，说想跟鹿大人一样宁缺毋滥，不愿意因为年纪到了就急着成婚将就。
霍存毕竟不是家里长辈，做不得主，这样也只能依旧有的没的问一句，帮着留心一下，后来还是年佩功这位当爹的他老人家自己想通了，不愿意勉强女儿，相信她有自己的主意，主动拉着霍存跟他一众老友们说私下随时留心已经很好了足够了，不必再一回回地跟年懿柔絮叨，等丫头自己开窍了，一切也就顺当了，这事情强求不来。
不过霍存心中还是过意不去的，毕竟年懿川如今是她宫里的人，且不说这小子是认定了霍存不变心了，即便两人互不干涉，或许许他自己有自己的喜好宠爱，或者说霍存哪天愿意给他一夜，将来即便有孩子也不能记到年氏后嗣的名头上去，何况霍存自己身子已经受了寒，子息的心思本身也不再动了，有一个霍起繁很满意了，年懿川也是根本不近女色，成日只是想着为霍存多多少少力所能及地排忧解难，别的什么也不想，连喜好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了，反而与常谦淳走得愈发的近，两人一起研究朝政，给霍存打下手。
说起来这成婚生子说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其实也不是。霍存与年懿柔都想得很明白，没必要将就勉强，可是霍存当初面临的是朝廷的压力与皇室的重担，根本没有自己任性的可能，纳了宗继也是自己收权附赠的结果，况且后来发现根本是彼此错付。所以她不由得站到年家的角度去考虑年懿柔的事情，她无意逼迫与自己同为女人的年懿柔，但是也不像年家因为自己的缘故绝后。
绝后的这个问题，说来可就严重了，年家出了几代贤臣，是读书起家的士子们严重一个十分崇拜的榜样，如此书香名流，却因为一双子女伴驾，没了子息绝了后，落到史书上骂骂霍存倒是不要紧，关键真怕寒了年氏甚至多数读书人的心。其实绝后成婚什么的还是私事，真正要命的是年家这个极具代表性的家族在皇帝这里受到的待遇。即便霍存没有苛待，落到世人后人眼中这就是为君不仁。前朝净有那些因为倚重的大臣家子息凋零而御赐美人开枝散叶的恩典，何况年家这继承家业的女公子还没成婚呢？
所以这一次，霍存没有问一句没结果就算了，而是很认真地跟年懿柔深入地谈了下去。
“懿柔，你兄长这个情况，你也知道，即便有了子嗣，也不算作年家的人了，无论是朕生，那姓霍，还是朕准他私下养自己的人，生下来私生子，都是不能入年家家谱的。何况朕与他都没那个要孩子的心思。如今你年家就你一个继承人，朕自然与你父亲一样，不愿勉强你，只怕当做自己的事情来看这不算什么，但是就怕世人后人议论呐……”
年懿柔其实这是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被这样的“虚名”困扰无奈的时候。算起来，她到来的这几年里，霍存收了实权，一向是雷霆手段令行禁止的作风，积威深重，她没有想到这位女帝会有这样的时候。但是此时看到了，她再一回想当初霍存被朝臣逼着成婚生子的时候，也就转过来了。
她十分理解霍存的话，甚至感激她的考量，但是她还是不想像霍存当初那样妥协。
“臣与陛下不同，陛下肩担重任，成婚生子，是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但是臣这里，无非说顶天了就是一个年家罢了。您对年家人的好，有目共睹，是无需担心清议与史书上因此落下皇帝寡恩，令读书门第心寒的议论的，否则也太强词夺理了。至于臣自己，的确是还想再任着自己的性子一回，您也知道，年家人出情痴，所以父亲能理解兄长与臣的执着，愿意成全。既然如此，也就请您宽心了，一切后果，臣都预料过了。”
“既是如此，那朕便不再多话了，这几年来怕是你耳根也听得起茧子了。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也只能这样隔靴搔痒，帮不上什么实际的。说起来这的确是讲缘分讲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即便余生你依旧不动心思，也别怕孤单了，朕算是你一个朋友。”
霍存拉过年懿柔的手来拍了拍，年懿柔不由得失笑了。
“怎么了？”霍存有些懵，她还不知笑什么呢。
“陛下没发现？你每回跟我谈心，都喜欢拉过手去拍一拍，久而久之，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年懿柔见她们刚刚实在是凝重了些，不由得主动打趣。
霍存没有立即笑，反而延续了一会儿这出神。
年懿柔只是察觉了隐隐的异样，却并不知道霍存心中正再一次将她与赵缜联系起来。
这段日子年懿柔的存在，让霍存总是有一种尚未经历变故的最初的赵缜就陪在她的身边的错觉，性子温柔娴静，进退有度，但是遇事则毫不含糊，因此就连赵缜渐渐淡出她的视线她也没觉得十分难以接受。
但是她也直觉地感受到了年懿柔总与赵缜有什么很大的不同，就是更偏向于她与端木俍的明艳张扬。年懿柔总是把自己的表现举止拿捏得很好，霍存这种直觉也一直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是刚刚年懿柔这一笑，与往常的微微笑大大不同的开朗放肆的笑，让她仿佛看到了过去无忧无虑骄纵张扬的自己，或者昔日的端木俍。
就是这里不同！
怎么说呢，她看着面前这个赵缜的头脑与端木俍的灵魂组合在一起，一瞬间形成很像过去的自己的年懿柔，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她此刻真的怀疑这是上苍眷顾，让赵缜与端木俍各自走远之后，还她一个宝贵的年懿柔。但是这话不能明说出口，甚至想她都不肯让自己再想下去，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愿意被当作他人的替身。
她只是执着年懿柔的手又握了一握，温声问道：“朕瞧你是个开朗爽快的性子，怎么没的却坚持这处处娴静克制的举止？不觉得不自在么？”
年懿柔似乎被问到了自己心底隐藏很深的秘密，她是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心话的。这世道倒不是没有男子龙阳断袖的，这也不是什么让人讳莫如深的话题，不过女子与女子之间的……她一向是很晴朗明媚的性格，但是这件事情上，她似乎自卑到抬不起头来，想到就只能讪笑。连笑都掩饰不好。
自从幼年时见过几次赵缜，那个娴静温柔却毫不含糊的女子的身影就牢牢地烙印在她脑海中了，她有意模仿她的言行脾性，行事作风，为她一头扎到监察台谏这些枯燥的事情上去日复一日的下苦功学习，在兄长年懿川依旧满心天真热血的时候就已经变得玲珑又聪慧了，但是又为了她毅然放弃了多年来钻研的领域，研究起了财政上的门道，她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变得无限接近她……
霍存看到了这一闪而逝的讪笑，仿佛觉得自己应该察觉到什么了。
可是并没有任何确凿的信息能让她真正了解到什么。还是直觉，直觉让她认为多少与赵缜有关吧。
年懿柔有意学习了十几年，霍存也分不清她这身上与赵缜气息作风的相似是刻意认为还是机缘巧合，但是至今她都是出于关心的原因探索的，从没有任何功利或残酷的现实驱动。
所以霍存一点儿也不强求。
她立马转了话题。
“繁繁那小猴子跑哪里去了，你瞧见她没？一会儿不见人影都没了！”
“回陛下，臣进来的时候看见郑冉领着太女从书房出去了，应当是去了赐闲宫吧。”年懿柔如实回答，替霍起繁捏了一把汗。
“这丫头！一会儿该去召宁宫读书识字了，竟然还跟郑无止的人溜掉了！”
霍存终于体会到了带孩子的不容易，尽管宫中这么多宫人太医的伺候着，吕氏也一直没离开，始终贴身跟着霍起繁做嬷嬷，但是这到了年纪读书功课的事情还是要她这个亲娘亲自操心的，宗继毕竟那样冷淡着，能尽心教导着孩子就算不错，郑无止带她更多一些，这丫头也欺软怕硬的，知道到了召宁宫去就算累人的活计，到了赐闲宫郑无止便只管哄着她开心最要紧，有的时候她宁可去至禧宫找张映熙她张舅舅学功夫乱打拳，也不愿意主动往宗继那里去乖乖坐下听讲识字。
“毕竟才三岁，能把话说利索就很难得了，陛下也别太要紧了。”年懿柔笑得温柔，一瞬间霍存又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从前赵缜对于顽皮的自己宠溺的笑。
“不过是怕她全荒废了，才每日划拨了个把时辰让她识识字，提早做准备的，也不求她能明白什么文义道理。就连如此都百般不乐意，真不知往后真让她正是发蒙读书了该怎么办！”霍存心里发愁，不过主要是因为宗继总是把“这丫头跟你小时候一个德行！”挂在嘴上，连赵缜偶尔带她玩玩转转也这么说，孩子顽皮的确像她不假，可是毕竟她如今是个做母亲的人了，还是一国之君，这样直接戳穿与平素威严不符，还是很让人郁闷的……
“谁在说我们繁繁的坏话呢？”
门外传来了一道欠揍的声音，想都不用想就是郑无止这厮！
这些年他棱角柔和了些，想必也是因为带孩子，内心主动变得柔软了，连带着平日里脾气也不是那样气人了。
“你急什么，我这不是把宝贝给送回来了嘛，不会误了识字的时辰的，是不是啊？”郑无止如今几乎十之六七的时候出现都带着霍起繁，不是抱在怀里就是扛在肩膀上，宠得没边儿，不过在正经事上他还是有分寸的。
霍存也知道他不至于没数，可是还是嗔了他一句：“朕看你这架势就是想把皇太女往废了养！”
郑无止知道她没认真，这样的话他也听习惯了，早就免疫了，就当是两人斗嘴，还有些乐趣在其中呢。
“繁繁自己说，你是喜欢召宁宫呢，还是喜欢赐闲宫呢？”这几乎是每一个大人都会问小孩子的送命的问题。
却不想霍起繁面对这灵魂拷问还笑得出来，她水葡萄似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了两圈，而后做出认真思考状，软糯糯地答道：“繁繁喜欢鉴中宫！”
霍存终于绷不住笑了：“你这鬼机灵，也不知随谁，小小年纪就这么贼精！”
“这样啊！那繁繁只在召宁宫和赐闲宫两个里面选一个，想去哪里呢？”
郑无止还是锲而不舍地坚持要问出个答案来，非得要自己怀里这小祖宗做个选择。
这下不光霍存，就连年懿柔都忍不住笑了。
“唔……那繁繁肯定去赐闲宫！”霍起繁被这两个选择限制了范围，也就不想还要讨好她母亲大人的事情了，认真地想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结果飞速地给出了答案。
郑无止简直乐开了花，霍存也是下意识地笑了，可是脑子一转就在想自己这是在笑什么，笑女儿的鬼机灵吗？因为她的聪慧感到开心？
可是她隐隐的却有些担忧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对孩子好孩子能感知到。所以霍存就算在她长大点儿之后就严厉了些，但是霍起繁这个小家伙还是跟母亲特别亲特别好的，只是在她板起脸来佯装发怒的时候才瑟缩一下。但是郑无止与宗继两个人的“共同抚养”，却并不平衡。宗继不是完全缺位、不负责任的，但是霍起繁的确明明白白更喜欢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