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可是霍存这一生起气来，人可精神着呢，就算是折腾了这么一大圈，还水米不进的，一直到天黑了也没累了困了，就是把自己关在含章殿里一会儿一点儿动静没有，一会儿打砸声音叮叮咣咣的，一句话都不说，谁也不放进去。
暮色四合的时候，一道沉郁的身影走过了鉴中门，但是没有就此停下脚步，继续缓慢地往院里走过去，全程垂头丧气的，好像丢了魂儿。
原本一直还跟着在外面守着的年懿川看了这般模样的宗继走过来，是不假思索地想要上前去拦住他的宗继已经把陛下伤成了这个模样，还有什么脸面再过来！他这个局外不相干的人都想要把他教训一顿给陛下出气！
可是原本应当最看不顺眼的郑无止却拦住了年懿川，他费了很大力气压制住自己内心翻涌的怒火，咬牙切齿道：“让他进去！”
“凭什么！”年懿川直接吼着问出声，全是为霍存的打抱不平。
“无论事态如何走向，都是陛下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们无权过问，更不能替她做决定。”郑无止跟年懿川解释了一句，而后靠近宗继身边，在他耳畔恶狠狠说了一句，“不过让你进去归进去，好好跟陛下说话，若是再敢让陛下像刚刚那样伤了自己，我要你好看！”
“呵，无论怎样，你都已经不会放过我了不是么？”宗继冷笑。
郑无止也只是冷哼一声，没再多费口舌。他还等着宗继再进去与霍存把话说开，不管两人结果如何，总之不能让霍存再这样拖下去了，必须立刻好好调养才是正理。
“今日一整个白天都没有人看顾繁繁了，刚刚张映熙过去，怕是如果再哭闹起来，他一个人也搞不定，你也过去看看吧。”郑无止对年懿川说道。
年懿川知道郑无止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去了根本也不会对哄孩子有什么帮助，不过是瞧个热闹凑个人头罢了，可是人家已经出言不欲他再在这里待下去，掺和他们几个人的恩怨情仇，他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宗继推门的时候，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受到室内外显著的温度差异，扑面而来的还是冷气，他进门之后觉得整个殿宇都是阴寒凄恻的。他看了一眼，含章殿里所有的炭火炉子都已经灭了，有的是炭烧尽了自己冷下来的，有的是被霍存砸的茶杯花瓶之类的东西里面的水浇灭的，还有些是霍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直接自己倒水浇灭的。
没有温暖，没有明光，这名字寓意如此好的含章殿，现在活脱脱就像一座阴气四伏的破败冷宫。
宗继小心翼翼地趟着脚走路，却还是无意踢踩了两下地上狼藉的碎片，不算很大的声音落到这闹鬼一般的大殿中，却显得极其明显刺耳，回荡了几圈才停下。
宗继凭着感觉找到了霍存平常写字的一个书案前，果然，她就站在桌子与书架之间。宗继眯了眯眼睛，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长发散乱，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霍存听到脚步声的靠近，晦暗不明之中，脸上浮现起极尽嘲讽的一个冷笑，她伸出双手把鬓边乱发理到耳后，打开火折子点燃了桌上一角燃烧一半的蜡烛。
借着那跳脱不定的微黄火光，他们看清了彼此的脸，都没有什么神情，冰冷如果还有什么，那也不可能是什么喜乐，而是颓丧郁结。
霍存与宗继两个人浑身都像是被阴云笼罩了似的。
火光映在霍存的脸上，一跳一跳的，半边脸是橘黄的光亮，半边脸笼罩在黑暗之中，宗继仔细地看着，突然觉得他对于这张面孔很陌生。
霍存与他都变了，看的人心境不同，被看的人也不复年少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自己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小徒弟脸上，看到这样灰败而失望的神情，没有一点儿生气，更别提往日张扬的明艳了。
霍存叹了一口气，没有意料之中的雷霆，只是十分平静地问了一句：“太傅，我到底……哪里不如赵缜了？”
她已经不再想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误会解释什么了，不过问这最后一句，语气中还是有不甘心的。想她天之骄女，从出生落地就受尽万千宠爱，却始终生活在宗继与赵缜带给她的挫败与阴影当中，内心落差之大堪比天地高下之差。其实一直以来也就是这一股不甘心，才叫她误以为自己爱上了宗继，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差点儿放下了，又因为阴差阳错，依旧保持对宗继的纠结。她始终不甘心，所以一直想到从宗继这里得到一些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什么，才一直这样纠缠不断。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她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被人比下去，不甘心作为一个被放弃的选项。
“小存，你什么都好。真的，你比她出色，比她耀眼。可是……并不是最优秀的人，就一定是被爱的人。”
“我人生的前十几年太顺太美好了，可能老天都觉得不公平吧，把那些曾经属于过我的温暖又一一夺走，全都收回去了。我霍存一生，注定了是个孤家寡人……”
宗继想要安慰他，可是他自己心中的愧疚都不曾消泯，哪里来的立场安慰她呢？
她的不幸，他竟然全部参与其中。更可怕的是，霍存尚且不知道这些真相，已经与他离心离德！
他此刻脑海中不断回响起当初他还在刑部大牢被授意“特殊照顾”百般磋磨的时候，意外而至的郑无止对他说的话，说话时那被火光映照的神情……
他一点而都不后悔，心虚也不多，但是他真的问心有愧啊！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都走！你出去，朕再也不想看见你了！还有外头那些，让他们全都走！一个都不许留下！一个都别留！”霍存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眼泪如同瞬间溃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