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不指望为什么，前面都是晕晕乎乎的，可是这句话却听得格外清楚。她蓦然睁开了双眼，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惶。
“我怕，啊我怕！母后！母后你在哪儿，母后！娘亲，您救救我，娘亲！”
郑无止自己看到那被火烧过还泛着红的剪刀就浑身发怵，更不难想象霍存此刻的心情了。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即便是这孩子，不愿意生下来，谁又能逼得了她，大不了将来从宗室抱一个孩子来过继。可是她却选择了自己做母亲。同时行使一个君主和一个女人的身份，同时承担两种巨大的责任，她觉得自己即将崩溃了。
“别怕，我在这里，清小存，我在这里，大家都陪着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啊！”郑无止想要紧紧地握住霍存的手，却觉得她已经汗湿的手就像滑溜的胰皂一样，总是握不住而滑入水中，被热水侵吞，损耗过多。
他为了让霍存安心一些，模仿着霍存从前在世时那些长辈还有宗继的口吻叫她“小存”，让她尽可能多的获得安全感，打消对陌生的未知的恐惧。
霍存简直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经受了什么，或许是痛极，但是她根本都感受不到痛了，也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一黑，从头脑昏沉到彻底晕了过去。
她坐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她，抚摸她的发丝，抚摸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她不是小小的她了，可是母亲回来了。
霍存不知道是梦是真，只能拼尽全力抓紧面前人的手，却两次被闪躲扑空，最后一次好容易即将搭上手腕了，在狠狠用力的那一刻却从忽而透明的手臂之间直接穿过，而后那实体又很快再次凝结。
“母后……”
她迷茫而又无助，感觉完全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只能瘫在床上，连抬起手臂都无比费力。
“傻孩子。”坐在床边的虚像是霍存的先母，霍夏上一朝的皇后姜氏。
霍存觉得自己满腹的辛酸与委屈想要倾诉，可是话到嘴边怎样都组织不好，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难过。当然，她也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真是假，这境况是虚是实。
姜氏伸出手去主动揾霍存眼中噙着的泪水，此刻两人的躯体相触并没有出现一虚一实相互穿过的情况，可是当霍存再次伸手，想要借此机会握住自己母亲的手时，穿透的情况再一次发生了。
“傻孩子，母亲一直在你身边守着你，从没有离开过。还有你父皇，他也一直守着你。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护着，不会让邪祟近身，晦气沾染你的。”
姜氏眉目慈爱而又深情，浑身上下价值不菲的衣饰并不会让她沾染庸俗气，相反，她很自然，很亲切，在阳光的照应下，身形的轮廓边缘甚至散发着圣光。
“母……母后……”霍存吸了吸鼻子，“孩儿总觉得离开了您好久，还有父皇和兄长，我觉得自己好孤零零的，我很怕夜晚，很怕入睡之后做梦……”
“小存，父母给你兄长起名为征，给你起名为存，就是希望征伐干戈的事情让你兄长去做，你能安安稳稳地存世，清平快乐就好。我们一家四口，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角色，你是幺儿，我们三人都会尽全力去呵护你、疼爱你，把最好的都捧给你。孩子，你在害怕什么呢？”
姜氏的话语就像是阳春三月的微风，带着暖和的温度，拂过柳梢花间之后，再扑在人的脸上身上，最后又变作一汪清泉，钻到心灵伸出去。霍存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温暖的，厚厚的茧给包裹住了，很安全，很放松。
“是啊，我在害怕什么呢？”她喃喃自语。
“你不希望有痛苦、难过、愁思，谁也不能强加给你，归根结底是你要放过自己，对不对？”
霍存不自觉地乖乖点头。
“那……你想离开吗？”霍存被姜氏突然的一问弄得一愣，似乎理解不了她的意思。
“你想离开疼爱你的父母和兄长，离开我们的庇护，回到那个漆黑阴冷的世界去吗？回到那个满是孤独、无助的地方，他们都攻讦你、诋毁你、阻拦你，他们想方设法地要通过伤害你来为自己攫取利益，那里没有父母，没有兄长，小存，你想顺利地生存下去，但是你很难……”
霍存觉得她母后与她说的句句都很有道理，她句句都听得进去，可是这最后的话，却叫她内心深处产生了一丝挣扎的情绪。她努力地想要仔细去看一看姜氏的面容，可是她身上的光芒太盛了，虽说带着母性的慈和，并不刺眼，可是终究像是笼罩了一层薄纱似的，她看不真切母亲的面容。
霍存只知道，母后的唇很红，眼神很明亮，她祥和地笑着，没有一丝冷气，没有一丝异样。
她不想放开母亲温暖的手，不想脱离这安逸的感觉，不想顾及那一丝微弱的挣扎。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挣扎。
兄为征，妹为存。她只需要守成就好，何苦活得辛累呢？
姜氏的衣袖一挥，两个男人的身影又凭空闪现在稍远处。
霍存根本察觉不出来这样的虚幻有何不妥，她只有惊喜。
“父皇！长兄！”霍存喜上眉梢，咧嘴而笑。
先皇和霍征的身形只是站在那里笑，没有多余的言语和动作。
霍存却不再奢求什么别的言语与交互，这样，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一家人齐聚在一间房中，稍稍拥挤着，温馨而热闹，平和而从容，这就是她毕生所求。
这就是她曾经每天拥有，却不知何其可贵而有限，失去之后朝思暮念的生活。
“要留下吗？留下团聚，我们一家四口，从此永远在一起过我们的小日子，再也不会有人给你为难和欺凌，再也不需要面对那些狡猾而自私的嘴脸，留下，只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