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救我？”
薛问荆身陷一片粘稠的黑暗，无论往哪边看都看不到边。恐惧无声地将她包裹，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她汗毛耸立，本能地想要逃离，却不知该往何处逃。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后背。在转过身之前她就已经想起了那触感，那是在国师府的地牢中，尸体撞到身上的感觉。
她无法制止自己，转过身，看见一双绣花鞋，是宫里的样式。往上是颜色清浅的宫装，再往上被阻隔在黑暗后。她没有看见这具尸体的脸，但她知道这是谁。
有粘稠的血液从上面滴下来，滴落在她的肌肤上，顺着脸颊滑下。她想跑，腿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宫装一点点腐朽。那声音还在问：“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要害我？”
场景变换，周围赫然变成国师府的地牢。阴暗的角落里亮起荧绿的火光，一具具尸体把她包围在中间，每具尸体的脸都朝着她，大睁的眼睛里满是怨恨和不甘。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要害我？”
“为什么明知会被杀还把腰牌给我？”
薛问荆猛地睁开眼睛，冷白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亮她惊惧的面容。她尚未从噩梦中缓过来，被冷汗浸湿的中衣紧贴着肌肤。薛问荆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坐起，走到桌前倒了满满一杯水一口气喝下去。
她最近总是做这样的梦，国师府地牢里的那对尸体让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害死过无辜的人。先前世子派去且歌楼的人没有回来，多半早成了尸体。
她在交出腰牌的时候以为世子去且歌楼是为了参与里面的生意，但现在看来是她妄断了。薛问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梦中的场景仍停留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薛府里安静极了，白雪掩映之下连虫鸣都无。
天还没亮，她却已了无睡意。说来奇怪，她本是一到夜里就无法动脑之人，此时思绪却异常清醒。小秋不知从哪听的法子，让她练字宁心，因而这几日她房里常备纸笔。薛问荆研了磨在桌前坐下，趁着这不知是她在京城度过的第几个不眠夜，从头开始理清整件事情。
关于起点她犹豫许久，想来想去定了先帝元章二十四年。这一年追云宫变，珍淑妃唐氏举族覆灭。元章二十八年，宣仁皇后史氏病逝，马氏为继后，前朝马玉堂掌相印，马氏一族权力达到顶峰。元章三十年，马氏、献国公林氏灭。
薛问荆略一思索，加上了自己在益州得知的，元章三十二年，她的太姥爷柳燧告老还乡。密道图的事情让她意识到，柳家在比她预想中还要早的时候就参与了某些事情。
薛问荆在一旁写下“且歌楼”三个大字，微微皱眉。关于且歌楼是何时成立的，江湖上一直没个确切说法，薛问荆在益州时曾问过楼里的老人，只知道在玄机楼刚建立之时还未曾听闻且歌楼的存在。
她小小地注了一个元章三十三年，这是玄机楼成立的时间。
主要的时间节点就是这些，薛问荆在一旁画下了同时出现在玄机楼京城分楼和国师府的那七个符号，就算抛开这七个符号竟然同时出现在了这两个特殊的地点不说，单看这个机关的设计就十分特别。薛问荆从小接触过的机关数量可观，故而她第一眼看到这个机关便觉得设计者想通过这个机关传达一定的信息，可那时她正谋划着查暗道一事，无暇细想。
按照门上的排布，乾卦在最上方，正下方紧靠着又是一个乾卦，两柄斧钺护卫左右。马首与无头怪物相近，另一边是一个圆圈。
她看着纸上的符号，回忆着机关的触发顺序。忽然她脑中明光一闪，一个猜想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乾，是天，是一切的起始，两斧钺护乾，正如两个护国公辅佐天子。马头直指乾，正如马氏权倾朝野，锋芒毕露权慑天子，而与它相近的那奇怪的符号，若将无头怪物本来是头的地方浮着的圈看做口，牛无头而有口能言，不就是许吗？
怪物齿轮转正象征许氏上位，而马氏与护国公之一林氏随之倾覆。这也解释得通。
可还有许多地方她不明白。从这些图案的变化来看，这几个图案的方向都有各自的意义，但这样的话就出现了问题：两个斧钺图纹最初的朝向，一个朝内一个朝外，若她的猜想不错，朝外的那个是穆国公王琛，朝内的那个是献国公林裴。王琛执掌兵权，刀刃朝外抵御外敌，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林裴就算是身担内政之职，图案的刀尖对着天子也不合理吧？
还有，那旋转一圈的圆圈代表的是什么？第二个乾为什么裂为了剥卦？那本是乾，应当也是皇室，变化发生在马头转动之后，那应是与马氏相关。如此推测，涉及追云宫案的可能性最大。
当年三皇子因谋逆被诛，唐氏还育有两个女儿，在追云宫案后也陆续病逝，都与剥卦之意不符。薛问荆皱着眉揉了揉额角，难道是她想错了？
她想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反倒是困意再次袭来，便先把纸笔收起来睡了。第二早上她醒得晚了些，小秋叫了多次才不情不愿地起床。
等她收拾好到正厅的时候苏月的妻子已经等候多时，这回薛问荆知道了她姓陆，名敏月。
陆敏月这次来也是带了任务，“国公府事发之后，且歌楼一夜之间便空了，也不知里面的人都上了哪去。今日殿下要前去查看，不知女郎是否愿意同行？”
去她当然是想去的，她有太多谜题想要得到答案，而且歌楼正是其中关键一环。
陆敏月见她并无拒绝之意，忙道：“马车就在门外，女郎请。”
薛问荆最终还是带着阿陆和小秋去了。世子派来的马车很宽敞，三个人坐在里面也不觉得挤。阿陆难得乘马车不用坐在车夫的位置上，心情甚佳，一路哼着不知道什么歌，薛问荆一个调子都没听过。
好在他哼得不难听，勉强可以忍受，甚至还有一点安眠曲的作用，薛问荆出城门的时候已经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终于在快到且歌楼的时候睡了过去。
她的病情在经历了最开始怎么都睡不好的阶段之后症状逐渐发生改变，变成了有时候睡不好有时候又能睡得特别沉，这个有时候和时辰场合都没关系，完全无法琢磨。
比如说现在，坐在马车上，且是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情况下，她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坐在马车上，身上盖了一块毯子。马车早已停下了，小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道：“还真是病傻了，这都能睡着？叫你几声还叫不醒，像你这样，被人拉去卖了都不知道。”
薛问荆揉了揉酸胀昏蒙的头，恢复了几分神智，在“我睡了多长时间”和“这是谁的毯子”这两个问题之中选择了前者。
“倒也没多长时间。我俩本来想硬把你叫醒，但世子说你身子欠佳，能睡着是好事。”小秋道，顺带无意中回答了她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毯子是世子让人送过来的，他先进去了。”
薛问荆一听，忙掀了毯子下马车，阿陆站在马车旁边，闲闲笑道：“哟，不再多睡会儿？”
薛问荆懒得理他，径直进了且歌楼，经过了许多站的跟雕像似的官兵。世子坐在一楼大厅里，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正向他汇报着什么。打扰别人说话不太合适，尤其还是在谈公事，薛问荆便贴着墙溜进去，顺着楼梯就往二楼走。
还没走几步她就被世子发现了，他摆了摆手让那身穿官服的人先退下，几步便走到了楼梯下，“姑娘进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薛问荆唇角一勾就是一个乖觉的笑，“殿下处理公务，不敢打扰。”
世子并未多言，道：“走吧。”
世子经过薛问荆的时候她让了让，隔了两个阶梯跟在他后面。经过二楼的时候他的脚步明显快了几分，恨不得立刻跳到三楼。这里没给他俩留下什么好回忆，好在没实实在在发生什么，不然他俩恐怕连再踏上这里都不愿意。
三楼整整齐齐摆着些空荡荡的桌子，整层楼显得空落落的。薛问荆知道在他俩来之前这几日里官兵肯定把且歌楼里里外外都搜过了，就算里面的人撤走的时候遗落了什么东西现在也留不在这。
四楼的当铺也是一样。整层四楼被分割成了两部分，连着楼梯的当铺和后面的仓库，世子告诉她官军刚进来的时候在仓库里发现了一些来不及运走的赃银，都已收归国有了。
他们一路上到五楼。两年前，薛问荆因为返魂香案来到这里，彻底卷进了一系列事情之中。那时她懒思倦虑随波逐流，丝毫不会深想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如今想来竟有些感慨。
世子见她驻足，转身问道：“怎么了？”
“没事。”薛问荆道，“只是想起两年前我来这里寻找返魂香案的线索。”
她本没有说的必要，不知怎的就说了出口。其他人都在楼下，此时只有他们二人相对而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亮空气里翻卷的尘埃。
世子想起冬夜寒冷的庭院里那个身量虽小气势却一点不弱的少女，不觉失笑，问：“找到了什么？”
薛问荆垂眸，轻声道：“当时此处的确有人售卖返魂香和沁芳散。”
她还记得那摊主所说的话。可渡幽魂之药指的是沁芳散，可戏阎罗之香则为返魂香，那人还说，幽冥之物，需用阳间至净至纯之魂来换，一魂换一瓶。
阳间至净至纯之魂指的无疑是童男童女，用一条生命换一瓶杀人的毒药，还真是有些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