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小野往前奔跑后不久,沈曼云看到在风雪尽头的那个熟悉身影。
她想起上一次等候燕飞光回来时的场景,他伤得很重,猝不及防被她发现。
这一次,沈曼云在紫色月光下仔细查看燕飞光的情况。
真好,他的步伐稳健,衣裳也完好,体面安稳地回来了。
沈曼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到了那个孤独的小角落去疗伤再回来。
她希望他不是。
沈曼云看着他孤单的身影,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手一松,将手中的红灯笼丢了出去。
但是小野奔跑的速度很快,它已经来到燕飞光面前。
于是这象征喜结连理的红灯笼骨碌碌滚到了燕飞光的脚边。
燕飞光俯身将这盏灯笼捡了起来,他俊朗的面庞在灯笼暖光的映照下,多了一层洒金的辉光。
“掉了。”他将灯笼递到沈曼云面前,平静说道。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孤寂,宛如一场永无止休的大雪。
燕飞光的目光似乎永远都是平静的,没有丝毫感情的流淌。
只有在他深邃纯黑的眼瞳深处,偶尔有那么一点如电光朝露般的亮色闪过。
它温暖明亮,如暗夜里乍然亮起却永不熄灭的炬火。
但是沈曼云从未见过他眼眸深处的光景,十年时光,她谨慎小心地躲避着所有与他的对视。
她天性如此,永远无法迈出勇敢的那一步。
沈曼云捧着红灯笼,她没提洛都那边传来的“好消息”,燕飞光一定比她先知道了女主订婚的事情。
她只是问:“回来了?”
燕飞光点头。
他跃到了小野的身上。
燕飞光感觉到沈曼云身上凉得很。
无论如何,沈曼云已经过完人生中最璀璨鲜活的那段时光。
她是凡人,会衰老,会死去。
她丰润的皮肤会皱缩,矫健的双腿会变得迟钝。
——曾经锐利的眼在穿线时要眯起眼,一向坚定的手在全神贯注时开始微微颤抖。
而在此时此刻,年轻时能扛过的严寒在此时也能入侵她的身体了。
沈曼云呵出一口气暖手,她低眸看到燕飞光的大掌罩了过来。
但他没抓住自己的手,只是挡在自己身前,将迎面而来的风雪驱散。
他的手上,原本握刀的薄茧已积累成厚茧,掌纹清晰可见。
若以掌纹脉络推算燕飞光的一生,他应当长命百岁。
沈曼云无法想象在这本书完结之后,燕飞光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他会留在无妄城吗?就这么永远地镇守南疆,不再去洛都……
又或者他会离开,孤独迈上他自己的旅程?
沈曼云不知道,她也没问燕飞光,她只是看着散发莹莹光芒的无妄城,问燕飞光:
“雪季要结束了吗?”
“还没有,它很漫长,这是人类的灾劫。”
“域内已经没有纷争,王上会率领大家走出这雪季吧?”
沈曼云总是对女主寄予厚望,她虽然没看到最后的结局,但她相信女主能解决一切困难。
“或许?”这一次,燕飞光没有给沈曼云肯定的答案。
他拉住小野的缰绳,一路回了无妄城。
沈曼云想,如果他就这样留在无妄城也挺好的。
这样等到很久以后,她老了,还能和他说说话。
但是,燕飞光回到无妄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城主印鉴转交给了青霓。
青霓对此表示有些诧异,但也接过燕飞光交给她的任务。
从燕飞光将小鱼带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确定自己要一辈子效力无妄城了。
沈曼云旁观着这一切,没有出言挽留燕飞光。
小鱼好奇问她:“云姐姐,燕叔要往哪里去?”
“不知道诶。”沈曼云轻声说。
她的视线落在燕飞光的肩侧,她看过很多次他肩上的月亮。
现在,连月亮都变了个颜色。
“可是我希望燕叔留下来。”小鱼抱着沈曼云的手臂说。
沈曼云问:“为什么?”
“燕叔身上有一股很神奇的力量哦,靠近他我会感觉很安宁,脑袋里的坏念头都好像被驱散了。”
是,沈曼云知道燕飞光就是有着这般温柔强大的力量,她不知这力量从何处得来。
他确实是一位善良、坚定、勇敢、忠诚的人,沈曼云可以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来形容他。
但是他确实要走了。
燕飞光将小野托付给她:“它吃得倒也不算多。”
沈曼云想,小野其实蛮能吃的。
她接过小野的缰绳,对他点头。
“以后若有什么事,找青霓便是。”
“好。”
“雪季冷,你该穿厚些。”
“好。”
“我时常见你的宅子里有炊烟飘起,想来你已经自己会做饭了。”
“……”
“吃多些,总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
“好。”
沈曼云对他说:“燕飞光,你没叫过我的名字。”
燕飞光的长睫颤了颤,他没作声。
“对不起,是我冒犯啦。”沈曼云往后退了两步,她退回自己的宅子里。
燕飞光身上背了一个简单的包袱,他看着沈曼云藏到门后的半个身子。
在他身前,荆棘缠绕,几乎要将他眼前的世界吞没。
他走上前两步,奋力拨开眼前的繁密枝叶。
燕飞光说:“曼云。”
“沈曼云。”他继续说。
最后两个字划下休止符:“走了。”
燕飞光转身离开,他走进永无边际、无法逃出的藤蔓深处,心甘情愿被这不断生长的植物吞没。
沈曼云听见他的声音,从门后跑出去,却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确定了一件事,燕飞光确实是离开了。
沈曼云回身躲进自己的小院中,她抹了一把面庞,神奇的是她竟然没有哭。
有的时候,悲伤惆怅到尽头,连泪水都会干涸。
暮兰看着她擦了一把干巴巴的、并不存在的眼泪。
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年岁定格在他诞生的那一日,十九岁的少年澄澈俊秀。
沈曼云在门后蹲坐下来,她所愿也未能成真,燕飞光果然还是没能和女主在一起。
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到最后还是孑然一身。
她轻轻叹气。
暮兰朝她伸出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
他的虎口处没有厚厚的茧,还带着年轻时的白皙肤色。
时光在他身上定格,沈曼云每看他一次,就会想起他们初见时所下的那场暴雨。
谁能想到,雨后不是天晴,而是漫长的雪季呢。
沈曼云牵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在站起来的时候,她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收敛。
所有的结局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不该因此悲伤。
属于她自己的人生还有漫长的时光要过。
沈曼云对暮兰说:“没事啦。”
“嗯。”暮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应。
“但是可以请你……请你不要……”沈曼云对暮兰艰难开口。
“暮兰先生,我不想看见年轻时的他。”她说。
暮兰的身形顿了顿,他问:“不要我了吗?”
他的语气平静,内里隐藏的情绪却脆弱得如同多年前沈曼云捡回的那朵花一样。
沈曼云说:“你该是一朵花。”
暮兰摇头,他消失了,他一向听沈曼云的话。
院里的花架上,金色的小小花朵依旧在雪中盛放,它未曾畏惧严寒。
——
燕飞光是在夜里走的,他独身一人提着一盏灯,走进茫茫雪原之中。
远处,风雪肆虐,风暴渐起。
在燕飞光离开的一段时间后,沈曼云总算听到了一些好消息。
例如,原本正在逐渐恶化的乱灵风暴似乎正在慢慢恢复正常,大地上经常性出现的深坑也在逐渐减少。
雪越来越小,天气也温暖了起来,一切都在变好。
而在无妄城不远处的寂寂雪原深处,伶仃的一座屋子亮着光。
燕飞光一块砖一块砖地将这个小院的院墙重新搭建好,它勉强能抵挡雪季的风雪。
他将自己从无妄城带出的灯挂到了屋檐下。
这屋子很矮,矮到高大的他一抬头,就险些碰到了脑袋。
在挂灯的时,他的手指不正常地摆了摆,似乎在拨弄开什么碍事的东西。
燕飞光眯起眼看着缠绕着满屋的藤蔓,他被这草木影响,已经来到了分不清幻影与现实的地步。
将屋子打扫干净,燕飞光住进了厨房,这里以前就是他的住所。
他并没有离开无妄城,只是孤身一人来到了以前的家。
屋子里点着灯,他半靠在厨房里窄小的床上,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局促。
他抬眸看屋子里的灯,在他的视野里都是那不断生长的绿色藤蔓。
即便沈曼云的意识曾经来到过他的身体,她也未曾发现独属于他一人的秘密。
燕飞光眼中的世界,满是被草木缠绕的寂静野原,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疯长的藤蔓与枝叶。
从某种程度上说,植物算是异常邪恶的存在,所有生命都将被这遍布大地的绿色草木吸收。
沈曼云从始至终都没读懂燕飞光看向镜中的孤寂眼神。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躯体里还住着另一个邪恶的存在。
他与他对抗了不知多少年,这是只属于他的——孤独漫长的战争。
他分不清草木、看不见沈曼云院子里的暮兰,只是因为在他的视线里本就布满这些植物。
它们同源,便也汇入这原野的海洋中了。
燕飞光身前的草木汇作一个人影,他已经强大到能够脱离燕飞光的躯体单独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