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热浪渐起,同在六月初时,拓跋侯君谋反了。
拓跋侯君打着兴复前朝的声,带着几十万大军先掠夺周边城池,一路吞噬至雁门。
雁门这些年原就不被重用,顷刻间便失守,城中人逃的逃,降的降,传至秦河时已为时已晚。
君主震怒,陈王请旨前去平息战乱。
而此前趁人不留意逃走的谢观怜,原是想要走水路先回雁门找到小雾,可由于水路需要路引,只得避开需要路引的小路朝雁门赶去。
她担忧行踪被人发觉,还在面上涂抹花草的汁水将容貌遮住,再谨慎地沿着人少之地走。
路上她听人说起拓跋侯君谋反,秦河派了大军正在路上,心下一惊,越发担忧小雾的安危。
雁门现在她回不去,只得被迫停在临雁门的黎州。
她把身上戴的金银典当,换了些银钱住在客栈中,随后又花钱派人去找小雾的消息。
可雁门被拓跋军占据后很难进去,她整日听着从雁门传来的消息,心中急迫得生闷。
因为反军随时会来,她不打算黎州待多久。
在她要离开时,秦河派来镇压乱军的大军,也已至黎州了。
大军来黎州那日,城外被人占满,新任将领还未入城门,忽然要查她们这些刚出来的人的路引。
谢观怜早在路上花钱买了路引,现在出来后还要被查也不担心,但她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又龟缩至人群后。
大军中有小岳。
小岳在此,那沈听肆也就不远了。
小岳骑高头大马,亲自查看所有递交路引的人,每看一人便会仔细查看这些人的面貌。
谢观怜暗摸伪装胎记的脸,悄然往后退,趁人不注意逆着人群,逃似地离开了此处。
而她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将她的行踪上报。
小岳得了消息,急忙捏紧缰绳,驾马朝着方才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为了逃避被小岳追上,谢观怜铤而走险朝着雁门方向跑去。
可她徒步又哪跑得过骑马之人,甚至还没有跑多久便被抓住了。
并非是被小岳的人抓住,而是被乱军抓住。
只因为她在快要被抓到之前,在一条道上撞上了军队,当时见为首那人似极为眼熟。
她见旗帜上为旧朝岩王当年所用的旗,为了避开小岳,她对着那些人大喊了一句,她是岩王之女,那些人闻言果真冲了上来。
小岳所带之人并不多,所以也一道被抓住扣押上前。
谢观怜逃跑许久不曾停歇,被人带过去时,还没有看见马背上的男人就昏迷了。
为首的男人穿着黑红重甲胄,五官轮廓锋利冷硬,骑着高头大马,手持红缨枪。
此人为得了消息,亲自前来的寻人的拓跋侯君,拓跋呈。
他瞥了眼被压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小岳道:“许久不见,不知近日你主子可还好?”
他得了消息,道是岩王遗孤似乎在这群乱民之中,而小岳似乎一直追着一女子,故而猜测他们追逐的女子定为岩王遗孤。
小岳被押在地上,看着拓跋呈谨慎道:“主子一切安好。”
拓跋呈闻言大笑,手肘撑在马上,语气中无杀意:“本侯与你主子有旧,今日便不杀你,给你主子一个面子,放你回去。”
话毕抬手让压制小岳的人松开。
小岳起身对拓跋呈抱拳,看了眼一旁昏迷的女人,道:“多谢侯君,不知我能否也将那女子一同带走。”
拓跋呈锋眉微挑,似笑非笑道:“这个女子恐怕不行。”
听出他话中没有商量的余地,小岳默了默没有勉强。
现在两军正敌对之中,他能从拓跋侯君手底下活命已是捡了大运。
小岳没在此逗留,骑上马离开此处。
拓跋呈看着小岳离去,漫不经心地看向那女子。
他本就是打着岩王的名号谋反,自然不能放过岩王遗孤,况且有了遗孤在手,他所行之事也更名正言顺了。
“将人带来。”他吩咐道。
“是。”
士兵将昏迷的谢观怜抬过来。
拓跋呈用手中的鞭首,漫不经心地抬起女人的下巴,原是想要看一眼,结果抬起女人的脸后他蓦然一怔。
哪怕女人此刻蓬头垢面,脸上混着青黑红的痕迹,脏乱得像极了流民,可他还是一眼认出藏在脏污之下的,是一张难掩妩媚的面容。
面容很是熟悉。
清雅的寺庙中,那夜女人摔倒在面前,从帷帽中露出的那双楚楚可怜的双眸,至今依旧还会入他的梦中。
自从离开丹阳,他哪怕在边关再繁忙,偶尔也还会让人查她的消息,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忽然得到消息,她已经掉落山崖身死了。
分明与她并没有多少纠葛,甚至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她的死还是宛如朱砂点在心口,让他心中的遗憾变成执念,所以谋反后的第一座城池便是攻打雁门。
只因为雁门是她曾经的故乡。
“原来……是你啊。”拓跋呈低声呢喃,手中的马鞭一收,弯腰将女人从士兵手中接过来。
士兵从未见侯君如此对待一女子,见此心中诧异,尤其是侯君抱住女人后,腔调都似变轻了。
“回去。”
“是。”
大军折身往回去。
而此刻的小岳一刻也不停息地往黎州赶。
一回到营地,他便去请罪。
青年生出些许雾青黑的发,褪了平日所穿的清雅长袍,穿着金红甲胄,冷淡出不近人情的清冷。
沈听肆正低眸擦拭手中的长剑。
小岳捂着伤口从外面进来,满脸惭愧地跪在他的面前,“家主,奴没有将怜娘子带回来,她被拓跋侯君带走了。”
他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做好受责罚的准备,但这次说完,他等了许久,上首的青年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冷静得反常。
越是安静,小岳的心越是忐忑,俯下的头埋得更低了。
隔了许久,头上才响起青年宛如青玉落湖的清冷嗓音。
“下去处理身上的伤,不必再去寻她了。”
不找了?
怎会忽然不找了,那可是曾经说要娶怜娘子的拓跋侯君,家主怎能忍受她在别的男人身边?
小岳心中虽然讶然,但主子吩咐的他也不敢多问,遂面上恭敬地退下去。
出了营帐后,小岳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安静的营帐,没想通主子千里迢迢追来此处,怎么忽然会不追了?
虽然他跟在家主身边有段时日了,但从不了解家主,也不知他心中所想。
昏暗的营帐中,长剑在手中闪烁着冷寒的光。
沈听肆手中的动作止住,指腹柔情地抚过剑身,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浅笑。
这次她再也没有地方逃了。
—
雁门。
曾经的谢府中,女子未出阁之前的香闺,至今还仍保留着原本的面貌。
谢观怜被侍女扶倚在床边,刚接过递来的药还没有饮下,门口便传来侍女行礼的声音。
“侯君。”
听见声音,她下意识抬眸觑去。
从门外进来的男人身着松闲锦袍,金冠束发,面容冷峻,一身的肃杀之气。
看见他的面容,谢观怜怔住了。
这人是她之前在迦南寺,遇见的那个男人。
她刚醒来听人说,她是被拓跋侯君亲自带回来的,当时她便疑惑这拓跋侯君,怎会将她带回了她曾经的闺阁。
未曾想到,他竟是传说中的拓跋侯君,如今的反军头。
拓跋呈挥手让屋内的侍女都下去,转身坐在她的身边,蹙眉打量坐在眼前眉眼楚楚的女人。
年前他离去时,还托付沈听肆照顾她,现在却不仅死而复生,还在被沈听肆的人追。
“怎会落得这番田地。”他问。
谢观怜想起身行礼,却被按了回去。
“坐好。”拓跋呈厉色喝道。
谢观怜被他严厉的声腔惊得一颤,僵着身子坐回去。
她是真害怕这个人,当时便怕他,现在得知他是拓跋侯君更怕了。
拓跋呈自幼在军中长大,从不会柔情待女子,讲话行事皆如此,见她此刻小脸雪白,忽地想起她不是军中的人,也不是为了讨好他的那些女人,是大声讲话便会吓到的氏族女。
他不自在地压低声腔,轻咳道:“你还记得我吗?”
谢观怜垂着白净的细颈,碎柔的乌发散在胸前,嗓音虚软地点点头:“嗯,记得侯君。”
拓跋呈闻她记得,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旋即克制地落下,“嗯,我也还没忘记你,你我之前的承诺依旧作数。”
之前的承诺?
谢观怜和他都未曾说过几句话,不记得有什么承诺。
她疑惑地掀开眼,发现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心口一紧,匆忙垂下头不敢看他凶煞的脸。
拓跋呈见她如此,以为是羞赧,不由暗忖:氏族的女郎自幼便在学礼义廉耻,她曾经嫁过人,又是寡妇,虽然与他有约定,但到底少了彼此之间的熟悉与情愫,难免会受惊。
他喜欢她,自然待她比寻常人多几分耐心,心中打算这段时日先与她培育情愫。
拓跋呈站起身替她捻了下被角,低声道:“你刚醒来,好生修养一段时日,我现在还有事要处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动作虽不熟练,但含着一丝柔情。
谢观怜轻抬乌睫,看着他小弧度地点了点头,朱唇翕动:“多谢侯君。”
拓跋呈盯着女人一身的冰肌玉骨,侧脸柔媚,即便未施粉黛也素净得颜色逼人,是在乱世足以成祸国殃民的祸水花容。
这般女子,若身后没有强大男人的庇护,她都活不过几日,会被人吞噬得连骨子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