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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天殷。

“水势又涨了,再这样下去,阴兵犯禁前,今年的收成全毁了。”

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天殷治水官员顶着花白的头发,不顾仙门弟子的劝阻依旧赶到一线勘测水位。永乐城解咒后,主张撤离民众的仙门弟子与主张据城而守的官员在仓促的争执后达成了共识。仙门召集中州所能调动的人手前来协助永乐城构筑防线,天殷则承诺一旦仙门判断局势不利,官员将倾力协助仙门撤离城中百姓。

天甲级外道入侵事件是足以令文明崩溃的量劫,不会有人对此心存侥幸。

“阴兵,说白了也是兵。咱们跟人抢,跟野兽抢,跟贼老天抢,一直都这么过来的。”驻城的老将站在城墙上,举着千里镜观测若水河岸。雨水敲得甲胄沙沙作响,阴冷沿着甲胄的间隙往骨缝里钻。老将伤病一身,一到雨天骨头便如蚁啃般的疼,但要将这场攸关生死的战争交给年轻人,她又有些放心不下。

“都统,虎贲、狼骑、长水三军已集结完毕。大坝已经降下,护城大阵开启。若水中段、南城门皆出现小股阴兵,唐将军已率游骑前往围剿。”

“东城门已经封死,战车与火炮营已就位待命。”

“全城进入战备状态。”

城墙上,湛玄俯瞰着城池内的景象。自城池苏醒伊始,驻城的军队便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战略与部署,情报与军令有条不紊地传递至各处。身为持剑长老,湛玄平日里也管理着无极道门麾下势力的统筹调度。他很清楚,永乐城如此迅速的战备反应以及物资调度需要多么庞大的事前准备。恐怕至少在一年前,天殷便开始为这场可能到来的战役排兵演练。其间投注的人力物力,仅是粗算便令人咋舌不已。

这确实是天殷的存亡之战。迈出这一步,究竟是去腐生肌、破而后立,还是国土倾颓、繁华散去?哪怕天殷在这次战役中活了下来,日后如何面对各方问责,如何与其他势力重新建交也是一个难以跨越的难题。是以,那敢于走出这一步的人,定然有破釜沉舟的果决与勇气。

“神鬼之事,听你们仙家弟子的。但打战之事,还得听俺们这些跑马的。”负责调度军队的吕都统放下千里镜,捋了一把湿透的白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豁达地舒展,“据城而守,总比散作流民冲击四周城镇来得稳妥。人命毕竟是与土地是绑在一起的。即便仙门神通广大,要安置永乐城内的万户人家也相当棘手。再不济,也能为各方争取一些时间。”

“只怕到时候来不及撤离。”宵和盘腿坐在墙沿下,腿上铺着羊皮纸制成的地图。天边飘来的雨丝在触及宵和的瞬间便被蒸发成雾,一眼望去,人好似披了一层缥缈的烟缕。站在宵和身侧的湛玄也是如此,让吕都统看得很是新奇。但除了这点“土不著足,纤尘不染”的异象外,两位俊秀的小道长看上去倒是和自己的孙儿一般年纪。

“那便且战且退,城破,则上山。中州多峰峦窑洞,城中百姓祖辈皆是山民。所谓狡兔有三窑,若无熟知山路的百姓引路,外来者极容易在山间迷路。”吕都统抱着头盔蹲下,伸指在地图上一划,“河流一重,城墙一重,山峦一重。山洞每年都会囤储新粮,密林是最好的屏障。大山吃人,祂们越不过大山。”

雨越下越大。

密集的雨丝编织出灰蒙的天幕,三丈以外人畜不分。水浪澎湃,河流湍急,江面如沸水般咕嘟嘟地冒着泡。

玄甲士兵站在城墙上,如静立的木桩。昔日繁华的城池一朝静默,满城风雨潇潇。

呼啸的风雨声中,湛玄听见吕都统的自言自语。

“传说金凫帝,也即是若水神妃踏江而来之日,也是这么一个风雨交加的时节。据传,她有鬼神之能,能踏浪御水,停云化雨。”

老人仰头望天,话语似有不解:“那时的人们尚且相信人定胜天,敢于僭越神权。可为何如今,人却反而跪在地上,祈求神的垂怜?”

轰隆。雷霆撕裂长空,无人应答她的话语。

湛玄垂眸。金凫帝——人皇氏最后的传人,天殷道业的奠基者,也是永留民的。彼时的人,敢以蝼蚁之身谋夺天命神权。但数百年过去,人皇氏的信念与永留民的初心皆被扭曲,反而成了一切祸事的根源。

“苦海有舟千山渡,红尘有路万径出。”宵和一个纵身跳上城墙,蹲身,像猴儿一样拍了拍城墙上的石砖,“若非万法不可得,何必跪天祈神佛?”

吕都统听他这般说,也不恼,反而笑眯眯道:“有道理,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要让更多的人有路可走啊。”宵和身为持剑弟子,数十年来走南闯北,踏遍山海,见过万般无奈,“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有能耐的多做一点,没能耐的便顾着点自个儿。但只要有人做了,就不会是无用功。”

吕都统听罢,便笑,似要说世外来的道长天真:“可腐败往往来自内部,总有人践踏你的心血,迫圣人坠入尘埃。这又当如何?”

宵和无奈地睨了老人一眼,两人看似一老一少,实际年龄相仿:“错的是人心,怎会是公理呢?”

轰隆。又是一道闪电。尘世亮如白昼,照亮了一张张风吹雨蚀的脸。

吕都统哈哈大笑,她身旁的将士也忍不住笑。凡人在笑,修士也在笑。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湛玄开口,道:“尔等筹谋了多久?”

“……谁知道?”吕都统笑咳了两下,她年岁已大,凉寒蚀骨,这一战打完,她应是没多少时日了,“五十年,六十年?两三代人?记不清咯。祖父传给俺父,俺父没了传给俺娘,俺娘没了便轮到了姐,到后头便是俺了。”

宵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扭头,望向师兄。

“道长,你害不害怕?”一位披坚持锐的将士玩笑道。

“怕什么?”

“因为,俺们可都是谋逆的叛军啊。”

谋逆?天殷守城的将士是叛军?宵和下意识地抬首,却听见远方的烽火台上传来了浑厚的鼓声。鼓声远远绵延开来,依照一定的次序,烽火台逐一亮起。然而奇怪的是,眼下大雨滂沱,烽火台本该无法燃烟举火。但当永乐城内的二十八座烽火台连成一线,震耳欲聋的机杼声响彻全城,三十六处神坛依次升起庞大的青铜神树。

宵和才发现,整座城池,竟是一个阵。

初次步入永乐城时,宵和便曾好奇过天殷随处可见的青铜造物以及漆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身为中州雄主、又是以死生葬为信仰的国度,天殷在锻造技艺上堪称登峰造极。而此时,错觉一般,宵和好像听见了雀鸟振翅的声音。

雀鸟的翎羽无法切裂雨幕,破空时也不会割出凄厉的嗡鸣。然而,当群鸟升空,隐天蔽日。祂们遵循奇妙的韵律于城池上空盘桓,其肃杀压

迫之感,竟有摧城之相。

“天殷耗费几代人建成的天罡地煞阵,二十八座阵基,三十六处阵眼。每处阵眼皆有九只悬黎浮石制成的玄鸟,每只玄鸟镌刻仙禁百条,能织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吕都统嗓音沙哑,却笑意犹存,“此阵所在之处,自成一位通晓天地玄法的渡劫期修士。如何?”

宵和瞠目。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天殷准备的后手似乎并不是单纯为了抵御外敌亦或是对抗妖兽。

“不错。”湛玄转身,神色冷淡,目光如炬,“天殷长老阁皆为冥神信众,能在祂们眼皮底下成势,确与‘谋逆’无异。你们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并甘愿用凡人短暂的一生去熬一个自己或许无法见证的终局。”

吕都统忍不住咳嗽,疾病与贫寒一样难以掩盖:“冶炼技艺,总有损耗。熔炉一旦升起便不可轻灭,而为了打造献给冥神的祭器,匠人总要千百万次地尝试。锻造如此,练兵如此,筑城如此。有些匠人,技艺精湛却碌碌一生;有些将士,从年少力壮熬成了耄耋老人;有些文人,倾尽才谋才能落一子入局中……”

“与他们相比,俺们至少是好运的。”

吕都统幸运,却也不那么幸运。比起那些穷尽一生也无法窥得光明的先行者,吕都统有幸看见棋局得成,却也是天色将明前倒下的最后一批人。

“既然是谋逆。”湛玄又道,“那‘叛王’何在?”

“……她说,”吕都统叹息,平静道,“她将跨越死亡,走过三千弱水。自神国,还归故土来。”

湛玄不再言语,他回头,继续凝望着湍急的江流。

忽而,他纵身而起,自城墙上一跃而下。宵和心中一惊,也跟着师兄跳了下去。两人穿过厚重的雨幕,踩着湿泞的河泥。宵和以为师兄发现了敌人,因为师兄的气息有一瞬的不稳。运转自如的护体劲气凝滞,雨水刹那濡湿了法衣。

然而,当两人奔至若水河岸,湛玄却突然拔剑,直指一道涉水而来的人影。

宵和一时间被风雨迷了眼。

宵和曾无见过师兄拔剑,持剑弟子皆知,湛玄师兄修的是即便在剑道中也称得上凶煞的死生之剑。此剑凭断生死,出鞘无悔,若无背负杀生业报的决意便难证道果。不过,旁人只看湛玄平日里

对同门温和可亲的模样,恐怕很难想象这人沾染杀戮的情景。

纯钧道人那样一个性烈之人,却从未说过弟子端方有余、锋芒不足。

此时此刻,寂然无声、毫无杀意的剑直指一人眉宇。天地潇肃的风雨,都为此三缄其口。

宵和以为是敌人,也拔出了自己的剑。但当他看清那道人影时,却发现来者狼狈到了极点。对方戴着一张金色的假面,破损严重的玄衣浸满了水,像布袋一样臃肿地下垂。四周无光,天色黝黑,但那人涉过河水的每一步都在水中漾开深深浅浅的痕迹。她捂着心口,痛得直不起身,震耳欲聋的暴雨与江流,竟都盖不住她粗沉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