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大船在河道行驶,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窗户已经支了一条缝,透过窗隙往外看, 似薄雾没有化开, 蓦然有一等杳霭流玉之感。
锦娘现下已经在船上三日了,大人适应过来了,孩子们也没有生病的, 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以坐在窗边放松一下了。
好久没有这般闲暇了,锦娘做活差不多十六年, 无一日是真正歇息的。
阿盈端了一壶茶过来,不一会儿又用小梅花攒盘, 装了松子、荔枝、圆眼、香莲、榧子、榛子在方桌上。她又很感慨的道:“娘子, 咱们日日在绣铺忙着, 乍然清闲下来,我都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锦娘笑道:“傻丫头,绣铺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即便在汴京也做不了几年了。”
“为何?”阿盈不解。
锦娘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九岁开始进绣坊, 现下都十六年了,我的身体已经不如之前了,大部分久做的绣娘,三十岁左右,眼睛就开始模糊不清, 无法看清楚一丈以外的地方。”
阿盈想起朱绣娘, 似乎就是如此,远处走近个人都看不清楚。
她明白了,也不得不说娘子想的是对的, 于是她道:“日后我就好好伺候您,把身体养的好好地。”
锦娘笑了笑,说真的,她不再日日做针线后,腰酸背痛的情况好了很多,甚至睡眠都好了很多。但她握着阿盈的手道:“你平日多跟着方妈妈学学,将来和官家娘子们应酬,你可是我最大的帮手。”
“嗯。”阿盈重重点头。
主仆二人喝了一壶茶,锦娘又把窗户关上,到榻上看书。她还是很满意这艘客船的,不大不小,里面床铺齐全干净,从汴京到平江军,据说无风浪大雨的情况,二三十天就到了,但锦娘专门问过那人,一般都得两个多月才能到。
甚至价钱还不菲,包含吃食杂费在内,她们这一趟就得花三百贯。
不得不说是真的昂贵,但是这也没办法,孩子太小了,坐船可以减少换乘。这也是有些官位为何孤身上路的原因,可以省下不少钱。
不过听说周四姑娘随丈夫到富阳县任主簿一职,富阳县在杭州,耗费更多。
要说吴县和富阳县谁好,肯定是吴县,宋朝的县按照除赤、畿外,有望、紧、上、中、下划分,吴县是望县,富阳县是紧县,且吴县更为平江府的首县。
看了会儿书,又吃了几口饭,很快就到了夜里,蒋羡从外面回来,锦娘指了指铁汤瓶:“里面替你装的热水。”
旅途中洗漱不方便,还好锦娘的铁汤瓶解决不少问题,夫妇二人每日让厨下打了热水过来,梳洗洗漱不在话下,因此身上也颇洁净。
蒋羡把铁汤瓶拿到屏风后面,先细细的洁牙,又把热水倒出来,兑了些许凉水,把身上洗了个干净,换上寝衣,才喊阿盈进来收拾。
好在晚上她们夫妻不必丫头守夜,阿盈这边清扫了房里之后,就回房歇息去了。
她们是包的船,也没有闲杂人等,大家倒也放心,况且蒋羡有官身,些许人并不敢造次。
“娘子,你睡了没有?”蒋羡问道。
锦娘打了个哈欠:“怎么了?是不是坐船坐的太疲乏了。”
“不是,我是问你是不是还是因为花了三百贯心口疼?”蒋羡道。
锦娘知道他是打趣,遂笑道:“也没有啦,我只是没想到要花这么些钱,还好咱们带的银钱够。”
蒋羡搂住妻子道:“我哥哥是一人赴任,嫂嫂留在家中,可我就希望娘子陪着我。”
“我也希望陪着你啊,所以我从未想过同你分开。”锦娘钻进他怀里,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忍不住贴在他身上。
蒋羡有些得意,这是他离开汴京时亲自去挑的澡豆,还的确好闻,瞧他娘子这般,就是很有用。
二人一夜睡的黑甜,早上锦娘起来时,窗外有小雀儿打架叽叽喳喳的,她和蒋羡才起身。早点是船娘做的,因为船上一般只吃两顿,所以都很扎实。
早上一盅五味肉粥,一份煎白肠、猪胰胡饼两张,再有栗糕、乳糕,还有糟黄芽、糟瓜虀等等。锦娘和蒋羡还有女儿筠姐儿三人都吃不完,还分给阿盈和习秋吃。
方妈妈又在一旁的小几上吃,正听锦娘和蒋羡说道:“我见有官员从家乡到汴京,总会带些土产去卖,不知咱们能不能也沿途带些特产到吴县去出售一笔呢?如此,好歹抵一些差旅费。”
蒋羡原本嫌麻烦,但娘子发话,他自然觉得很有道理。这船家也是两浙路的人,蒋羡与他们相谈,也不说自己要买什么,只是问吴县人喜欢什么?
打听回来之后,蒋羡才道:“我听说平江府城十分热闹,城内有米行桥、果子巷桥、鱼行桥、丝行桥、谷市桥、药市街、豆粉巷、大酒巷、油巷、绣线巷、毡巷、幛子巷、巾子巷等,未必比汴京差。”
锦娘只好作罢,在一旁的方妈妈道:“娘子,要我说那里的人钱不差,差的是对汴京娘子们的敬重。”
这话倒是,锦娘很快反应过来,又笑道:“既然如此,郎君和方妈妈有空多教我如何有气派些?”
蒋羡就喜欢妻子这股劲头,那些所谓的贵女,无非就是投胎好些罢了。
“锦娘,我教你投壶,我很会投壶的。”蒋羡忙道。
方妈妈笑道:“老身教娘子打双陆,老身不是自夸,以前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我还常常赢几盘呢。”
锦娘喜道:“有你们相助,我就没什么怕的了。”
船靠岸后,蒋羡就让人买了双陆棋过来,锦娘是个认真的人,她白日看书学投壶双陆,投壶的技巧在她看来就是唯手熟尔,只能勤加练习,自己找诀窍。双陆懂规矩之后,便是和方妈妈还有悯芝习秋甚至是蒋羡开始车轮战。
大家都很喜欢锦娘这样很勤奋好学之人,她很少找下人的麻烦,几乎都是有事说事,也不轻易折辱。
“郎君,你看这船一靠岸,咱们就吃上绿油油的菜了。”锦娘笑眯眯的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女儿,这孩子总是不爱吃青菜。
筠姐儿吃了想吐出来,见锦娘盯着,大口大口的吃了下去。
宁哥儿如今十个月了,长了八颗牙齿,不必总吃糊糊,他的饭菜是橘香专门做的,鸡蛋馒头丁、几根菜叶、用猪油下的小碗清汤面。
没办法之前把宁哥儿吃的便秘了,加了猪油,孩子就通畅多了。
锦娘当年带筠姐儿的时候就观察过,因此带宁哥儿的时候也有经验。
吃完饭,乳母把孩子抱回房里,锦娘则站起来开始投壶。先把铜壶放在离他二矢半处,用竹矢投向壶口,以先得一百二十筹为赢的一方,她每日吃完饭这般,还变瘦了不少,如此她愈发爱投壶了。
她现在最好的战绩,就是连投两箭到壶中。
蒋羡在旁指点:“你的手这般,要拿稳,别放出去的时候偏了,如此贯耳了。”
锦娘听的很认真:“好,我再试试。”
对于别人的指点,锦娘从来都是感恩,其实人生的际遇本来就一直在变,如果总待在一个环境里,反而容易丧失斗志。
可是蒋羡又觉得锦娘实在是太过公事公办了一点,他教她的时候,她真的可爱的把自己当学生,特别谦卑的跟自己学习,完全不会用娘子的身份撒娇,这也算是个奇人。
投了一个时辰的壶,锦娘到榻上看了会书,眯了一下,又让方妈妈进来陪着打双陆。
她这样每日操练,半个月左右进步神速,日子还觉得过的很快。就在船靠岸补给时,却听闻孙世琛和周四姑娘想让她们载一程,原来是她们雇的船漏水,这里要等一条船至少得等十天半个月,并不容易,故而求助蒋羡。
蒋羡下意识看锦娘,锦娘则道:“咱们这艘客船倒是还有空地方,只是要劳烦她们挤挤了。再有,你让人问问船家的饭菜够不够这么些人吃,若是添了她们这些人,要多少耗用,若是不多,咱们付了算了,如此也算他们欠我们一份人情,若是多,恐怕得他们自理了。”
“好,我这就去说。”蒋羡觉得锦娘想的很是周到。
他立马出去和孙世琛笑道:“我这船就是不大,你们若是赶路,恐怕要劳烦你们挤挤了。”
孙世琛船漏水了,行李都湿了不少,还在附近驿馆住了几日,虽然没有耗什么钱,但他们还得赶着赴任,行李又实在是太多了,找不到大船,还好见到熟人了。
“这可太好了,叔时兄,劳你搭救一番。”孙世琛很是高兴。
蒋羡又问起他家带了多少人,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竟然带了二十多个人。他忙把船家喊过来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与他们道左相逢,只是他们带了二十多个人,你们储存的食物可够,若是不够,可得再补一些。”
那船家故作为难道:“蒋县尉,这……这多了二十多人,咱们船上的东西恐怕不够吃啊?再者,也只有几间空房了。”
其实他们就是在婉拒了,不知孙世琛是听不懂,还是故意装不懂,连忙接话:“这倒是不难为你们,我家带了几个厨子上路的,东西自己准备就是。”
既然他没意见,蒋羡就只好道:“那就辛苦孙兄了。”
孙世琛哪里会说什么,至于银钱他都根本没想过要给,反正是蒋羡包的船,即便不捎带他们,他们自己也是要坐的,况且这点钱说出去也是太小家子气了。
西边几间空屋就舍出来给了孙家人住,这些自然不用孙世琛烦恼,他正和蒋羡一处在饭厅吃酒。
周四娘子却要让人把铺盖收好,钱财锁好,还得安排炊饭,如此,才让人准备了几样水礼亲自拿来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