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临国, 漳兴四年。
十月二十。
从昌河州回到淮州的一队人马,终于松口气。
去的时候,拉着满车的货物。
回来的时候, 赶着大批牛羊。
又为了赶时间,路上只能快点走。
其中一个叫刘新春的小伙计一直没说话, 东家以为他是累的, 开口道:“放心吧,马上就到家了, 好好放你们三天假。”
三天?
这话一出,周围伙计们瞬间傻眼。
从八月初到现在, 三个多月的时间,大家马不停蹄地走。
在昌河州有多忙,运这些牛羊有多累,东家都看在眼里的啊。
“不是说,让我们休息八天吗,连着三个多月不休息, 这只休息三日?东家, 不合适吧。”
眼看已经到老家了, 东家冷着脸道:“给你们加了月钱还不够吗,还想要休息,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伙计刘新春傻眼:“加月钱的时候, 没说过不准休息啊。”
东家眼看货物已经卸下, 打量他们一圈:“按理说, 像你们这样的伙计, 就应该辞退了的,这是我人好,心善, 才让你们留下。”
“满淮州问问,谁家给我们这样高的月钱?不想做就滚,淮州最不缺的就是人。”
刚回到家乡松口气的伙计们,这下傻眼了。
而东家已经让家仆把牛羊带走,羊直接卖了,牛则只要牛皮,然后拉到自家的工业作坊园里。
一想到要大赚一笔,东家便无比高兴。
至于这些伙计?
走就走了。
在昌河州那会儿,是迫不得已,才给他们开那么高的工钱,否则这人撂挑子就走,这怎么办嘛。
那曲夏州的作坊老板,为了给纪楚捧场,还主动涨月钱。
还真以为,都跟曲夏州一样,赚钱那么容易啊?
曲夏州最近十年来,人口倒是多了,可他们位处边关,还有大片土地可用。
再者还紧邻关外矿场,买矿也便宜的。
人家能赚,难道他们淮州就能赚了?
当伙计的,不要攀比,更不要想着逼迫东家涨月钱。
就你们这样的伙计,谁敢用?
一时间,忙前忙后的伙计们只得咬碎了牙,认了三日的休息。
但休息结束,要去领月钱的时候,比原本说好的,还少了一些。
问就是,扣了这几日的休息。
不仅如此,还有路上的伙食加餐。
“那加餐,是东家给加的啊。”
“而且吃的都是死羊,卖不出去的那种。”
那么多伙计,大家都没分到几口啊,能喝口羊汤都算不错的。
这也要算钱吗。
早点说的话,他们肯定会忍着不吃啊。
几十个伙计面面相觑,耷拉着脑袋准备回家。
只有刘新春道:“不行!”
“必须把欠我们的工钱还过来!随意扣钱是不对的!”
剩下的伙计刚开始有些迷茫,然后也跟着喊。
必须把钱给他们!
不然这么久的辛苦都白费了!
三个多月长途跋涉,日夜兼程,不少人身上还有病痛。
不能就怎么算了!
可那东家一出来,指了指后门的人,那些人面露好奇,皆看着要工钱的伙计们。
“看到没,你们再闹事的话,就真的滚蛋,他们都等着找活呢。”
“我家是开工业作坊园呢,里面有十几家作坊,想来干活的伙计,排着长队呢。”
淮州地少人多,做买卖的人也多,自然而然聚集大量人口。
人口一多,劳动力就廉价。
这里面还有不少读书人,都在等着找活干。
毕竟这是作坊园,里面还有不少数科夫子,能在这里面做伙计,那可是求之不得的。
刘新春身后不少伙计互相看看。
还是算了吧,养家糊口比较重要,现在找个事做不容易。
这么想着,不少伙计老老实实去干活。
刘新春深吸口气,也准备忍下来。
谁知道那东家直接把他拦住,上下打量他:“本来以为你是个踏实肯干的,才带你出去历练,没想到带头闹事,这谁敢要你?”
这种刺头,还是早点踢出去的好。
在昌河州那会,也是这人想留在那边,让他不得不涨月钱。
刘新春被推搡出去,门口不少人都盯着他看,还有个胆大的直接道:“东家!那你们店里少了个人,我去行吗?”
东家见他上道,还真让他进门了。
纪楚一手扶起的工业作坊园,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难进得厉害。
就算是这刘新春也都是识字的,现在说不要就不要。
刘新春紧皱眉头,倒是没像其他人想象的那般,竟然没有后悔,更没有迟疑,直接扭头就走。
这么好的差事,就不要了?
他不会有更好的去处吧。
听到其他人的疑惑,这刘新春竟然回道:“对!我要收拾行李,回昌河州!”
哪?
回昌河州?
东家一惊,就听那刘新春道:“纪大人待的地方,肯定没错的。”
“我劝你们也不要在这做事,这东家出尔反尔,做不成大事,再者工业作坊园不是名头好听就行,还要有真正的技术。这里不过新瓶装旧酒罢了。”
“这些滥竽充数的地方,早晚会被取代。”
现在动不动就说自己是什么工业作坊园,但真的做出点什么东西了吗。
恐怕没有吧。
刘新春毫不留情面,明显早就发现这里的问题。
这也是他当初想留在昌河州的原因。
可一个是东家要给他们涨月钱,还有就是这边还有家人,最后还是被劝回来。
但回家之后经历的事,让刘新春再次下定决心,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想过好日子,必须做出改变。
既然淮州不行,那就去其他地方。
昌河州跟岐州天高地阔的,就去那!
等刘新春回到家时候,身边已经跟了四五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
他们有的家道中落,有的贫困潦倒,有的家里有病人。
总之都是身无长物的。
在这淮州既没有田地,也没有住所,跟家人挤在一块,每日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个零工做。
不是他们不想做事,是这里人多地少,机会也少。
浙东这些年的情况已经好多了。
隔壁薛明成薛知府已经清查不少士族大户,在努力抑制土地兼并。
可这些事,颇有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感。
毕竟土地就那么多。
再细细地分,还是不够的。
用现代的话讲,一块蛋糕就那么大,再怎么分,都会有人不够吃。
虽说工业作坊园解决了一部分问题,甚至缓解了许多地方科举压力。
但这作坊园本身也是有问题的。
都知道改进技术能赚钱,但投入技术,却需要耗费大量资金。
所以现在的作坊园良莠不齐,却成许多东家敛财的手段。
刘新春识字,读过书。
跟着他的几个人里,更有一个秀才。
几个人商议过后,便决定过完年就去昌河州。
不是现在不想去。
而是知道那里有多冷,必须做好准备。
跟刘新春一样想法的,还有很多。
现在各家基本有两个去处。
要么是去闽地,出海看看,要么就去昌河州,现在又多了个岐州,似乎也是容身之处。
又要走?
淮州知州听了,只觉得心累,还有本地士族过来上报:“又有佃户要走,明年的田地谁来种啊。”
这知州也烦了,直接道:“你们要是对佃户好些,他们会走吗?”
最近几年里,发生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刚开始那会,大家如临大敌。
但见朝廷没反对,甚至鼓励百姓去边关建设,那大家还能说什么。
好在平临国人最多的地方,最不缺的,还是人。
这批佃户走了,另一批就上来了。
所以大家也都习惯,无非是人员流动快一些。
再说了,那昌河州要真是好地方,人会那样少吗?
前些年跑过去的佃户,有些受不住冷,已经回来了。
所以就刚开始热闹,之后去的人并不算多。
按照大家的想法。
昌河州跟曲夏州情况应该差不多。
人家曲夏州也是边关地方,靠着十年来的发展,自己人口慢慢增加。
从之前的四十多万到如今六十多万,那要一个过程。
那些士族被知州训斥一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们认为,这次情况,应该跟之前不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还说不上来。
算了,反正这里地方好,有无数人等着过来种地呢。
至于提高佃户们的待遇,还是再等等吧,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在隔壁当知府的薛明成脸色极为难看。
说起来,他来浙东先当知州,之后提拔为知府,看似升任了。
可当知州的时候,还能做些事。
调到这里做知府,却颇有些寸步难行之感。
无他,此地各项势力盘根错节。
不少士族的田产是从平临国初期就赐下的。
再往前追溯,甚至能到前朝。
说白了。
前朝这些士族就在兼并土地了。
战乱过后,他们又投靠新朝,原本的土地不仅没少,甚至还增加。
就算有些起伏,可大片大片的土地,依旧握在他们手中。
如今的田产,如果一定要追查,就要去查百年前,前朝的账目。
这样肯定是不成的。
再加上各家把尾巴扫得干净,很难抓到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