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三十五年, 七月三十深夜。
京城皇宫当中,殿宇上下泣不成声,众人扶着太子殿下, 轻声安抚。
礼司按照旧制先用新丝置于陛下口鼻,用于验气, 确定再无呼吸后, 记录其驾崩具体时辰。
再者以专人捧起天子服饰,登到屋顶, 向北呼喊陛下复兮。
前者是检验陛下是否还有气息,后者用民间的话来说, 便是招魂。
但到皇上衣物送来时,太子踉跄着捧起父皇衣物,自己登到最高处,向北大声道:“父皇复兮,天子复兮!”
答案非常明显,皇上驾崩, 已无从更改。
二王爷, 三四公主, 五王爷都在台下跟着,劝皇兄节哀。
此一番孝心, 满朝皆知, 无不悲痛。
之后的各项丧仪太子皆亲力亲为, 满朝文武无不称赞。
停殡期间, 每五日的哭奠, 百官自然更加恭敬,唯恐让未来君上不快。
京城之中更因为太子的郑重,百姓也无不小心谨慎。
不过几千里外的曲夏州, 便很不一样。
骤闻国丧,官员们各有不同,皆表示哀悼,但对朝局倒是并无不安。
皇上生病期间,一直是更为仁德的太子殿下监政,并无不妥。
而且太子的性子,满朝文武都知道,他登基之后,平临国的政局只会更为宽松。
故而朝中钦差走了之后,州衙门便恢复如常。
至于州内百姓,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
那远在天边的皇帝,还不如他们当地村子说话好用啊。
现代人纪楚更是明白,礼制那么烦琐的仪式,本就是为了强调君臣等级。
礼记就直接说了,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
换句话说,那便是通过一件事,看清楚身边人的态度。
但京城离他们这太远了啊。
就算想做个态度,也没人能看到,何必呢。
他们这些偏远之地的官员,心里想得都差不多。
所以八月十二听到消息,等钦差八月十六走,还偷偷补了今年中秋小聚。
用最偏远地方百姓的话说:“又不是我死了爹。”
不过要说毫无影响,那也并非如此。
州城里很多事情,都变得低调不少。
这也是有好处的,曲夏州这两年愈发火热,确实该压一压浮躁的风气。
等到八月二十左右,城内便恢复往日的繁华。
工业作坊园继续建设。
各地的油菜籽商贩也陆陆续续过来。
以及预定棉衣棉裤的,都在往沾桥县跑。
所以纪楚找廖知州聊武备发展一事,也很合理吧?
两人再坐下来聊武器装备,都收到许大人的信件。
说是七月下旬那会,太子已经让人草拟火器重启的文书。
可惜还未签发,皇上驾崩,宫里压着不少文书都没处理。
这种时候,即便是太子妃都不能催促,何况其他人。
而且太子殿下“专心丧仪”,一切都要做得“尽善尽美”。
纪楚跟廖知州都无话可说,还是纪楚打破沉默道:“倘若这般,至少半年不能理事?”
虽说各朝丧葬都有简化,倘若新皇着急点的,半个月一个月,就会正常上朝。
如果真的要专心丧仪,还要尽善尽美,那就是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如今八月份了,至少要到明年二月份?
这期间,只怕广宁卫仗都打两轮了,他侄子都该上战场了。
此时书房里,只有廖知州以及廖知州的亲随,还有纪楚跟李师爷。
听到纪楚的话,皆是唉声叹气。
对于前者来讲,他们都是军中出身,恨不得立刻发展出厉害的军备,好让同袍兄弟们免受危险。
对于后者讲,那也有自己的亲人在边关,李师爷唯一的儿子已经在路上了。
可事到如今,只能再等等。
毕竟太子的态度太明显了,谁会在这触霉头。
就连许大人都是同样的意思,让他们不要着急。
纪楚听着廖知州解释,也点了点头。
既然不好再提火器重启,那就不提了,等等再说。
可他想请求另一件事。
“跟缝纫机相关。”纪楚说着,又开口道,“如今缝纫机的问题很明显,便是其中的钢铁太过粗糙。”
缝纫机已经是曲夏州十分重要的物件。
可以说这东西不仅让数科一战成名,更让曲夏州都在全国扬名,肉眼可见,以后还会是本地税收来源之一。
话是这么讲,可纪楚硬生生拐到这里,让众人都觉得怪异。
以前也没听你提起过啊,这是怎么了。
而且缝纫机损耗大,之前不就提过吗,多数商户是可以接受零部件损耗的。
纪楚继续道:“要说铁制品的粗糙,并不是尺寸差异,只要给出合理的标准,匠人们手工调制,还是能做出大家要的标准。”
“问题就是在于,有些铁制品的硬度不够,承受不住高强度的压力。”
廖知州等人刚开始还在点头。
后来越听越不对劲。
你说的这是缝纫机,还是火器?
如今火器的问题,不就在于不稳定吗。
炮筒跟火铳的杆部,大部分的问题都出在承受不住火药的威力,从而炸膛。
纪楚道:“所以想请数科的夫子们,研究出具有稳定性的铁制品,最好可以大批量生产。”
总之就是改进如今的钢铁制造。
这需要一样东西。
大量的煤炭,以及合理合法的索要铁矿。
所以需要廖知州批准。
只要研制的地点,就在工业作坊园啊。
那边已经初具规模,可以进行研究了。
说到这,廖知州已经完全明白纪楚的想法。
上面还没松口让他们研究火器,那他们就不研究。
可搞一搞钢材还是可以的吧?
如今的缝纫机,缺的就是好钢材。
如果能大批量地生产,那对缝纫机百利而无一害。
纪楚拱手:“缝纫机可以提高全国的纺织进步,如果能把其价格降低,就更能走进千家万户,让缝制衣裳不再成为难事。”
“而且好钢材,还能用在更多的地方,诸如本地的各项农具,以及各项运输行业,都能从中获利。”
“这是于国于民的好事啊知州大人。”
此话谁人不知。
可你这也太大胆了。
廖知州之前还在说,许大人不会是想错了,纪楚这人哪有反骨,可好说话了
提什么答应什么,是上司最喜欢的那种官员啊。
现在总算明白。
倘若他们想做的事一致,纪楚确实听话得很,根本不用你多说。
但是他要有自己的想法,那就完蛋了。
拐弯抹角,都要完成啊。
纪楚这分明是把火器拆解了,先研究其中用的炮管钢材,之后再说其他。
但让廖知州拒绝吧,他又拒绝不了。
因为纪楚想做的事毫无私心。
为了他要上战场的侄儿?
他若真的那么贪生怕死,早就把侄儿弄回来了。
就是想加强各地的军备。
而且他提到一件事。
那就是好钢材,可以让各行各业都受益,只怕这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廖知州陷入沉思,并未第一时间答应,只道:“这事本官知道了,容本官想想。”
谁料纪楚还没说完,他又道:“对了知州大人,如今各地逢年过节都爱烟花,咱们当地的烟花质量也不算好,数科有几位夫子,倒是对此颇有研究,倘若让他们去改进,必然更好。”
停,别说了。
纪楚啊纪楚。
以后谁要再说你听话,那就是眼睛瞎了!
众人这要是看不出来怎么回事,也就白活了。
不让他研究火器,那好啊。
他分阶段来搞。
等到半年后命令下来,岂不是直接结合的。
廖知州根本不怀疑他能不能搞出来。
如今数科那群夫子,简直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谁让有缝纫机这个石破天惊的先例?
廖知州欲言又止,指了指门外。
你先走,我们商议商议。
正好,他也写信问问京中旧友,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打算明年二月份再安葬先皇。
如果真的这样,时间也太久了。
趁着这个时候,很多地方都会蠢蠢欲动。
廖知州心里也忍不住道。
太子是好人,也是个仁德的君子。
可这也太古板了些,应该适当变通一样啊。
岂止廖知州这样讲,京城礼部的周大人他们,心里也是一个想法。
甚至有人跟家里人说,先皇自己是个极端,觉得不妥,便教养出另一个极端,也不妥啊。
不过都这样了,大家只能捏着鼻子认。
恪守礼仪,谁又能指摘什么。
倘若太子不是这般性子,估计早就被先皇忌惮,太子之位不会这般稳固?
其中因果,真的是不好分说。
京城中还是一片肃穆,没人敢大声喧哗,婚丧嫁娶全都延迟,只等着上头发话,什么时候可以稍稍松口气。
至于请客吃酒,宴席小聚,也统统都散,原本酒楼茶馆扎的彩楼全都撤下来,就连夏秋常穿的鲜亮衣衫也都换成简单的衣物。
偌大的京城基本停摆。
太子咳嗽着,还翻看了钦差记录的各地官员反应,对不少人表示赞扬。
尤其是曲夏州,称他们忠孝可表。
因为他们说希望让先皇再活过来,这此等肺腑之言,说到他的心坎上。
二王爷无所谓,五王爷欲言又止。
所以廖知州收到的信件,只有三个字:“装糊涂。”
那就是该做就做,该研究钢材便研究钢材,大家稀里糊涂地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