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建三十五年, 三月底。
永锦府织造马家气氛极为凝重。
前几天,永锦府,曲夏州, 乃至陇西一带都在说纪楚以及曲夏州户司做得过分。
为了巴结新知州,竟然损害百姓利益, 低价买卖棉花, 而且宁愿做俗气的棉衣,也不卖给永锦府做白叠子。
更有人说, 这是戳穿了纪楚的真面目,还真以为他为百姓, 为普通人考虑呢,原来也是钻营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人为许大人觉得不值。
那位刚刚离开,便人走茶凉,
明明是许大人跟永锦府一起商议棉花买卖的事,现在被纪楚中断。
以前的纪楚, 不是很听许大人的话吗。
种种言论, 让纪楚名声差到极点。
而马家在这里面, 则显得尤为可怜。
永锦府这边更是气恼。
自家为陇西右道第一,还被这样欺负, 纪楚真以为自己本事颇大吗。
连府衙对他都有意见。
就算这样, 马家还去做那边的供货商, 也是商人不易啊。
之后再传出来, 纪楚急功近利, 不顾实际情况也要独占十万订单,更是让他的名声雪上加霜。
就在谣言愈演愈烈之时,京城那边传来两个消息。
一, 去年广宁卫遭遇战事,至今还未恢复元气,这些冬服就是为了他们准备,防止敌军趁着冬日再来突击。
二,已经成为户部左侍郎的许大人说,他跟永锦府并未合作,只是提过这件事,所以纪楚不算忤逆他。
两条消息的重量级并不在一个维度。
第一个消息更多在民间流传。
打仗了!
那边大冬天的,被敌军突袭!
死了好几千人!
同为边关地方,既了解严寒,也了解敌军。
他们前几年还有匪贼侵扰,岂会不知道打仗的惨状。
敌军可比匪贼还要狠啊。
虽说相隔甚远,但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再有人说,是咱们西北常备军都穿上棉衣棉裤,故而广宁卫士兵同样也需要,这才找到纪大人。
而宁愿背负骂名也不说明情况,则是朝廷一直没公布打仗的事,故而不好多言。
如果是为了自己谋私,百姓们肯定不能忍。
但若是为了将士保暖驱寒,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短时间之内,民间的风向变了又变。
这倒不能怪普通百姓,大家又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要怪,肯定怪那些随意带风向的人。
比如马家。
如今再看马家想要高价抢走士兵们的棉衣,只觉得其心可诛。
还有人道:“仔细想想那谣言,还说纪楚是为了巴结新知州,所以低价卖棉。”
那这事怎么就跟新知州扯上关系?
哦,新知州兵部出身,卖给东北常备军,就是巴结了?
看来有人知道内情,就是为了诋毁纪大人,这才胡乱说一气。
幸好朝廷放出广宁卫遇袭的消息,否则纪楚这黑锅,不知道要背多久啊。
那纪大人被诋毁,谁受益最多?
众人目光看向马家。
肯定是他们啊。
他们想高价收棉,被制止了呗。
一时间,所有矛头对准永锦府马家,让他们出门都抬不起头。
所以现在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在讨论这件事。
从沾桥回来的马掌柜咬着牙道:“谁能想到广宁卫遇袭,咱们都不知道啊。”
他们只知道纪楚买的那批棉衣是给士兵的,却不知道是因为那边遇袭,所以优先人家。
可实际上,即使广宁卫没有遇袭,纪楚大概率还会把棉花给士兵。
即使没有士兵们想要,纪楚同样不会让他们抬高棉花价格。
这事的根本,就是棉花价格不能高。
马家能不知道这事吗?
就是知道,所以才显得尤为可恨。
他们才不在乎普通人能不能买得起棉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从白叠子里分到利益。
马老爷想到最近外面的话,开口道:“纪楚跟咱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
马老爷道:“不管有没有广宁卫遇袭,他都不会让咱们炒高棉价。”
这位老爷一针见血,眼里出现恨意。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们成为笑话,纪楚这是丝毫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他算是看明白了。
只要有纪楚在,就不会让他们抬高棉花,更不会让他们做太多白叠子。
除非等到棉花产量增加。
但这可能吗?
就纪楚那样的人,不等到天下百姓人手一件棉衣,他能放开棉价吗?
明明眼前是座金山,他就是不让人开采。
这对商人来说,简直比挖心还要疼。
“维护那些穷人,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倘若卖白叠子,根本不用种那么多棉花,稍微种个几万亩,就足够一家子成为当地首富。”
马家人聚在一起讨伐纪楚,倒是有个年轻人道:“还是不要跟纪楚作对吧,他有点太厉害了。”
这句话说完,大家沉默片刻。
对此倒是认同的。
“让各地铺子不再提高价收棉的事了,跟官府军队抢东西,没个好结果,而且那边还有战事。”
无论哪一条,他们都不占理。
由此可知,在各地说纪楚低价收百姓棉花不合理的,正是马家的手笔。
同时另一件事,也是他们家做的。
“但沾桥能力不足,纪楚急功近利这事,却是板上钉钉。”马掌柜道,“我在沾桥看过,他们本地人口不过四万多,顶天找出一千五百合适的绣娘。”
“而做出十万衣物,至少需要七千人。”
“他们差得太远了。”
“即使加上周边地方,人手也绝对不够,等着他们求永锦府帮忙吧。”
按常理来说,马掌柜这预估绝对没错。
他做纺织行当三十多年了,对于这点预估,还是手拿把掐。
众人点头,他们大概也是这个猜测。
“不管纪楚到时候有求哪家,只要东西在永锦府,咱们就有办法掺和。”马老爷深吸口气。
因为这场风波,最近他们家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多少人觉得他们得罪官府,实在没有出路。
还觉得他屡次被人打压,毫无颜面。
做买卖,这张面皮要是都撑不起来,那基本上没戏了。
想到损失的银钱,以及白叠子买卖屡次受挫,他这口气就出不来。
还好马老爷儿子道:“爹,您别担心,咱们现在已经买到五千斤棉花,差不多可以织二十匹棉布。”
五千斤棉花,按照他们的收购价,要一千七百多两银子。
单一匹白叠子的成本,就能达到一百两。
但外面的卖价,最低也能卖到八百两一匹,其中利润实在惊人。
二十匹白叠子,转转手就能赚一万多两白银。
这买卖谁不心动?
谁让物以稀为贵。
整个平临国只有曲夏州有棉花。
马家众人听到这话,更加确信,无论如何白叠子的买卖都要继续做下去。
实在是利润惊人啊。
等纪楚在做棉衣上吃了亏,就知道利润高的好处了。
那边做一套棉衣棉裤要九斤棉花,要价不过二两三钱。
做成白叠子,九斤的棉花,则能卖二十六两之多。
都说纪楚聪明,他到底会不会算账,还费力不讨好。
“那最近一段时间,就好好研究怎么织白叠子。”马老爷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似乎只能手工纺织。”
手下人道:“棉絮太短,很难成型,不过做出来的东西是真漂亮,不愧是前朝贡品。”
提到如何纺织,马家确实有些本事,他们有不少技艺高超的纺织女工,以及手艺极好的绣娘。
这些工人们正细细琢磨怎么把棉花织成布。
虽说织成布之后,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这份聪明跟勤劳却是不可更改的。
那边老爷们在想着怎么赚钱,女工们则认真琢磨这项技艺,还感叹道:“这棉花着实是好,就是太难织了。”
“对啊,看这细腻程度,白花花的,真好看。”
“看,这样织会不会好点,很耐用,纹理还漂亮。”
“这个好,也不知道他们染不染色,若能染色,估计会更华丽。”
其中有人低声道:“就是织好了,咱们也买不起。”
“我还是更喜欢把棉花弹得松软,然后做衣服穿。”
“对啊,棉衣咱们还是买得起的。”
说话的时候,有个女工还道:“我娘家就是曲夏州的,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家都送了棉衣,便宜好穿。”
说话间,众人的话题已经从棉布换成棉衣了,还讲今年冬天自己也要买一身。
而且她们自己会做衣裳,只要买了棉花就好。
“希望今年冬天棉花不要涨价。”
“是啊,一斤一百五十文还算可以,倘若以马家收购价,就要三百五十文,我家就只能做一身棉衣了。”
不少人回过味。
是啊。
马家家大业大,无所谓收购价格,他们让工人做成白叠子,还能疯狂敛财。
可普通人家同样要承受三百五十文的价格。
这让他们怎么办。
这些纺织工人靠着自己的技术,才能买一身衣服,更穷的人家呢?
一时间,众人研究如何织白叠子的心情也没了,好像全都在无意识地摸鱼?
马老爷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当白叠子确实难做。
这也正常,谁让这是贡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