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把婚期定在了冬月十九,从相看定人到成婚,时间尚不足一月,着实有些仓促。大约是因为北方的局势愈发紧张,晋王急等主母坐镇后宅。
这几日,东府的聘礼已按着礼数送来,唤春的嫁妆箱笼,也陆续搬去了东府。
周老夫人又拿自己的体几给她添了一份,外孙女到底是高嫁,虽碍于朝廷形式不能大操大办,但是陪嫁的排场也要给足了,免得人家因为她是个孤女,而轻视了她。
孔夫人和朱夫人看的着实眼红,可时也命也,谁让她有这个气运呢?以后说不定还要靠她帮衬自家几个女孩儿,故而表面仍对她十分客气,谁也不想得罪了她。
大婚前一日,苏姨母突然来看了看唤春。
谢云瑾辞官回会稽了,撮合他和灵均的事儿是彻底没戏了,苏姨母在周家处境又着实尴尬,必须早些把女儿嫁出去,一家人好从此地搬走,有个新的落脚处。便来跟唤春商议着,等她嫁到东府后,能不能让灵均去给晋王做个侍妾?
她活了半辈子,如今才算想明白了,女儿家纵是才学满腹,都不如最后嫁个好丈夫。
如今天下大乱,北方沦陷,这些文人墨客捧书的手既杀不了敌,也拿不起剑,终日只知清谈误国,他们在盛世是锦上添花,在乱世就是百无一用。
女儿给晋王做妃是没指望了,可做妾总够资格吧?若只是个寻常世家,她自是不舍得女儿去做妾,可晋王身份不同,他以后是要做皇帝的,哪怕做妾,以后也是嫔妃,若能生下一儿半女,将来便是诸王公主,怎么都能舒舒服服做太妃。
唤春怔了一下,客气笑道:“我这还没嫁过去,哪里能做晋王的主?况且纳不纳妾,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他若愿意,我自不拦,只如今尚不熟悉晋王脾性,我也不敢空许姨母此事。”
苏姨母见她含糊敷衍,急道:“先前若不是我闹那一通,你也不会得了这气运。我们一家如今着实艰难了,你若出人头地了,多少念些我们的好。”
唤春表面跟她客气,心里却觉得可笑,随便把她敷衍走之后,转头就把这事儿丢一旁了。
大婚前一夜,唤春怎么都睡不着,前一段婚姻,是父亲为她选择的,这一段婚姻,是她自己选择的。可心中不免还是有几分忐忑,晋王的身份与前夫到底是天地之别,她仿若是要奔赴进一场虚空之中。
夜里,周老夫人便又来看了看唤春。
她就这两个外孙女,除了她会操心,谁还会真心替她们着想呢?如今唤春的终身有了依靠,又嫁了个这般好的,响云借着姐夫的势,终身也不用做愁了。百年之后,她也能安心去见她们的母亲了。
周老夫人目光怜爱地看着外孙女,嘱咐道:“你先前陪嫁的婢女弄珠自然是要再跟你过去,可终究势单力薄,我便做主再把彩月给你一起带去,她自幼跟在我身边,最是缜密妥帖。高门大户尚勾心斗角,何况是宫廷深苑?有几个靠谱贴心人帮手总是不错的。”
唤春点点头,“我原也是这样想的,有了彩月,我也再多个臂膀。”
周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虽说是晋王千方百计把你谋了去,可帝王心海底针,没有子嗣,地位不稳之前,还是要处处谨言慎行。”
唤春点了点头,心里热热的。
说完这些,周老夫人又郑重提醒了她一句,“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最最重要的一件,我知你心里一直挂念着宣哥儿,可也要记着,他终究不是晋王的孩子,没有男人愿意给别人养儿子,不要仗着晋王一时宠爱你,就恃宠而骄昏了头,做出逾越本分的事。孩子的事情,你只能等他主动提及,而不能自己要求什么,懂了吗?”
唤春微微湿了眼眶,点了点头,“我懂,我会先稳固自己的地位,再想法子去周旋孩子的事情。”
周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
冬月十九,天朗气清,宜嫁娶。
周大舅也为着外甥女的婚事返家了,作为主家负责外甥女出嫁的一应礼节。虽这好事儿没落到自家女儿头上,可一想以后女儿还能借着唤春的势,联姻个更好的世家郎君,心里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天蒙蒙亮时,两个舅母和王容姬便来帮唤春梳妆更衣了,响云也忙前忙后帮姐姐又是递衣又是插簪。
唤春平日里因寡妇的身份才多做素雅装扮,如今再度嫁人,那艳丽的服饰与钗簪便又重新装扮了起来,整个人是神采焕发,耀眼夺目。
王容姬都恍若被闪到了眼睛,只叹道:“晋王可真是好福气,得了你这样一个妙人,偏还是个绝代佳人,我这想来想去,除了他那般身份,这江左也不知还有谁能配得上你这般人物了。”
唤春笑了笑,一言不发。
到了吉时,送嫁的众人便扶侍着她先去前堂跟周老夫人和舅舅们辞行,长辈们无非是又嘱咐她几句为妇持家守业,服侍夫婿的场面话。
东府的使臣也早早在候着了,唤春便由大舅送上婚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府而去。
与此同时,晋王也已经在正堂等着了。
唤春送到东府后,就被喜娘引着下车入堂成礼,她低眉敛目,始终以扇掩面,眼梢的余光微微瞥到一些堂上站着的晋王。
虽然隔着团扇,她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诚然,她很美丽,他看她会觉得赏心悦目,自然爱多看一些。但如此肆无忌惮地审视,还是让她感到一丝压迫。
唤春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堂上观礼的众人看到唤春那大方的举止,不由悄声议论新王妃的美貌气度,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丹阳郡主的脸色很不好看,晋王这般身份,有多少清白好女郎娶不得,偏娶了这样一个残花败柳的寡妇,跟穿破鞋有什么区别?便对唤春提不起好感。
王静深看到唤春走进来,不由疑惑,悄声跟父亲低语,这不是那日被他关进晋王房里的女子吗?敢情是他给二人牵线做媒的啊?
王肃正色敲了一下他的头,他便立刻噤了声。
婚礼是由王公主持,交拜礼时,新妇先下拜,晋王将要答拜时,王公却把他拦下了,暗暗提醒晋王,殿下为君,新妇位卑,尊者不须答拜卑者。
萧湛怔了一下,当年跟徐妃成婚时,他还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府公子,二人也是依照寻常礼制互相答拜成婚,如今身份尊崇已极,竟无需答拜新妇了?
可不答拜,不成礼,便不成夫妇。他终究还未登临至尊,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新妇的,他摇了摇头,交拜成礼。
唤春微微松了口气,礼成之后,就被喜娘搀扶进了婚房。
初冬的天,南方还不算很冷,可屋里烧了暖炉,烧的很旺,热烘烘的,那暖意像一波一波的潮水直往人身上扑。
唤春有些晕晕乎乎地坐在床沿,以扇挡面,垂下的眼眸看到一双皂靴缓缓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晋王来了,她的心口莫名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晋王站在她面前,站的很近,下一刻,扇子被人拿走,一双细长精致的凤眼便映入了眼中,那是晋王在低眼俯视看她。
二人视线撞在一处时,唤春才把他看清了,过往他总爱穿一些深蓝深青这类比较低调沉稳的服色,今日穿了这红色的婚服,倒是将他衬的愈发肤色玉曜,丰神俊朗。
其实他明明也没有那么大的年纪,可拘于身份,好像必须要做出这般老成持重的模样,才能显的更加成熟稳重,才能压得住朝堂那些老人。
她看着他,便又红了脸,微微低头,羞赧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萧湛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她身边,床褥微微陷下去几分。
唤春不由缩起了腿,脚尖也紧绷着,二人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我好像跟你说过,你特别容易脸红。”
萧湛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唤春一怔,脸上愈发烫的厉害,今日的脂粉已经擦的够厚了,他怎么还能看出她在脸红?
她红着脸道:“今日是胭脂擦得多了些。”
然后,她似乎听到很低的一声嗤笑,清淡的仿若是她的错觉。
喜娘随即端着合卺酒过来,唤春先端起杯子,朝他敬去,二人共饮了合卺酒。
酒是上等的乌程酒,入喉绵长,酒力一直达到脐部,下腹会有些润润热热的,似有什么东西在流淌,怪不得夫妻同房前,都喜欢小酌几杯来助兴。
唤春身上是热热的,有些忐忑地等他接下来对自己做些什么。
可饮了合卺酒后,萧湛便站起了身子,说还要去应酬宾客,她若累了,便自己先安歇吧。
听了这话,唤春身上那股热意一下就冷淡了,可也没好意思强留他,新妇在新婚之夜该有的矜持还是要有的。
她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还是有些搞不懂他的心思,明明是他先暗示对她有意,又百计千方的把自己娶回来,不就是为了睡她吗?怎得到头来却又临阵退缩了?
萧湛出了屋后,弄珠和彩月服侍唤春卸了妆,褪去婚服,更换了寝衣后,二人便退下了。
唤春独自坐在婚房,这是晋王的寝居,床,还是她之前睡过的这张床,只是此刻已经换了新的红罗帐,织金龙凤的锦衾绣枕,光华璀璨,不可名状。
她手指抚着床褥上的龙凤纹样,看着台上那对静静燃烧的龙凤红烛,越变越短。
……
宾客们还未散尽,萧湛胡乱应酬了一番后,便让人都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