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远离了那酒气熏天的军营,外面也实在说不上是安静。
那些被强征而来的劳役们仍然在彻夜挖着坑洞,那样子就像是想要将整个世界挖穿一般,监工的呵斥之声不绝于耳,虽然离着颇远,但在被歌诀的加持之下,周游仍然能听到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
自从俞老道不告而别之后——起码军里是这种说法——这些兵痞们下的手是越发的肆无忌惮,在周游过来的前几天里,就已经从沟里抬出了好几具的尸体。
——死状惨不忍睹,甚至被活活鞭死了的尸体。
当然,面对如此榨压,那些民众倒也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惜兵就算再怎么堕落依旧是兵,光那些刀剑,甲胄,长弓,强弩就不是这些只拿着榔头的百姓能够对付的了的——在又多扔了几十具尸体后,剩下的人也只能认命。
周游也是同理,他是一名剑客又不是神仙,就算他的剑再怎么快,也绝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硬刚这数千名兵痞,所以说.....
他在等一个契机。
随着夜色渐深,那监工的士卒终于还是抽累了,于是把劳役们都赶到了营角落里的一处窝棚里,把锁一上,便自个回去喝起了酒。
他倒不担心这帮奴隶跑,反正外面有着营区的高墙,他们再怎么跑还能跑到哪去?
只留下那些无辜者蜷缩在恶臭熏天的屋子里,裹着单薄的草席,彻夜难眠。
周游并没有去干涉。
他只是在林子边给自己搭了个帐篷,一边习惯性地用血煞磨着剑,一边把酒葫芦放在旁边,时不时地给自己来上一口。
如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帐篷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异响。
周游抬了抬眼,但是没有去搭理,只是自顾自在上喷了一口烈酒,然后翻了个面,继续磨了起来。
不多时,随着一阵拱动,帐篷门忽然被掀开。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什么人的面孔,而是一只狍子。
那狍子一见到周游,便毫不客气地向着他怀里拱了过来,满是口水的舌头不断舔着脸,其态度之热情,周游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勉强将其推吧开来。
听着自家狍子那委屈的哼哼声,周游也只能切开自己的手指,喂了它几滴血,这才作罢。
然而他真正等的人却没有进来。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帐门口徘徊了半天,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走进了屋子里。
——是傅羽。
和之前相别时相比,这小子如今憔悴了不止是一点半点,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全是泥土的的颜色,眼睛中布满了连续几夜未眠血丝,甚至在肩膀上面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道长,我——”
还未等他说完,周游便招招手,示意他先过来。
一开始傅羽还有些胆怯,似乎是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周游,但看了看帐篷外那灯火通明的营地之后,最终还是咬咬牙,走进帐内。
周游也没什么废话,只是拿起酒仙葫芦,先用混着煞气的酒水帮他清洗了下伤口,而后又找出了几卷干净的白布,层层裹了上去,最后才说道。
“你师父......俞老哥....他死了?”
傅羽一愣,脸上的神色骤然变得无比惊恐。
“这件事......道长您怎么知道的?”
见此,周游也仅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那么紧张,我不是什么守株待兔的,只是清楚俞老哥如果在的话,他豁出性命也不会让你受这么严重的伤。”
傅羽眼睛一红,当即哭了出来。
“道长.....我师父.....他被杀了啊!”
周游在心中暗叹一声。
......果然,确实是死了。
无言地摇摇头,周游走到帐篷里面,拍了拍一个凳子,然后对傅羽说道。
“别在那站着了,你刚受了伤,有什么事坐下来再说吧。”
.........
而且经傅羽的哭诉,这故事的脉络也逐渐清晰。
其实这事很简单,真的很简单——甚至在古代这种环境里都可以说是常见。
不外乎几个字。
杀良冒功而已。
那左将军本身已经被鬼村逼急了,还不知道周游是否能够解决,但他又熟知王爷性格,知道如果有失败,那么自己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个死而已,所以这位转动着多少年没转动过的脑瓜子,突然想出了一个‘极为聪明’的办法。
——既然自己找不到叛军剩下的人,那么人为制作出一些叛军不就得了?
于是他便率着自家部队里,找上了附近的几个小山村——基本都是那些虔诚拜祭三圣,死活不肯投入厚土教的——然后见面开口就是征粮征税。
当然,这些村民在这乱世中也算是活了有一定年头了,深知肉体这玩意绝对干不过刀剑,于是东拼拼西凑凑,总算是凑够了一批粮秣交了上去。
但谁料,这还不算完。
收到粮后,这帮兵痞转口又要了起来银钱——村民们就算再怎么不愿也只能遵从,各个人回到家里,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最后连明年买粮种的钱都拿出来了,这才勉强补足了数。
本以为这些大兵收了钱后总算是肯离开了,可怎能想到,他们收了钱后转手又要起了什么‘平贼捐’。
可家家户户粮也没了,钱也没了,又哪有什么东西去交什么捐啊?
于是那肥胖的左将军顿时狰狞笑了起来。
——成,不交税是吧?
那既然不交税,你就是和那群叛军一伙的,既然一伙的.....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接着,屠刀高高举起,然后就再也没有落下。
“我师父.....我师父他本以为自己有着茅山这一层身份,这左将军多少也会给点面子,于是拼了命想要拦住屠杀,但谁想到他们居然直接动了手,师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打成了重伤,只能孤身引走了一波兵士,我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看着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的傅羽,周游也是默然无言。
这小子虽然口头上再怎么嫌弃,但这毕竟.....是亲手把他拉扯过来,视他如亲子的师父。
——只是可惜了,这乱世中难得的好人啊。
半晌,周游才开了口。
“俞老哥......他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傅羽眼眶再度一红,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个珠子。
“我根据茅山寻人法找到师父的时候,那几个军士正打算把他破破烂烂的身体挂在墙上,我拼死才从他们手里夺下了包裹,其中除了师父的遗嘱以外,就只剩下这个....给道长你的留影珠了。”
“你看过没有?”
“没有,师父他遗嘱里说.....这是必须给道长您看的。”
周游摇摇头,接过珠子,用手指叩了叩。
如镜子般的波光荡漾开来,形成了一副模糊不清的景色——俞老道那瘦小的身体显露在其中,脸上依旧带着那油滑的笑容,只不过脸色苍白的如死人一般。
那破烂的道袍上满是伤痕,不少处血甚至已经浸透了布料,但这俞老道却仿佛未曾察觉一般,只是平静地笑着开口。
“道友?”
虽然明知道这只是留影,但周游还是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
“我在。”
只见那面的俞老道费力地喘息了几声,接着笑道。
“不好意思,这回还得麻烦道友你了——哎,我这老头也确实没能耐,不怪傅羽天天骂我废物......”
旁边的傅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才勉强没让自己再度哭出声来。
而光晕中的俞老道在自嘲一句后,又像是为了抓紧时间一般,紧接着继续说道。
“别的我就不说了,我这事办砸了,彻底办砸了——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用处,那左畜生的人马被我引走了一批,希望趁着这个空档,那村里能有些人逃出来吧.....”
可惜.....
想起那被堆出来的京观,周游也是不忍开口。
而俞老道的话语还在继续。
就仿佛回光返照一样,这个油滑老头的语速也是越来越快。
“我相信道友您的本事,也相信以您这天命之人的能力,区区一个鬼村肯定难不到你,我这一路上一直都是承您的恩,也没法说什么报答之类的词,但在这最后,我还希望能有两个不情之请。”
“道友您手里那个东西是个大灾之物,就像我说的,您千万别去探究这东西的存在,否则必有祸事加身,我现在也联系不到山里了,还请您把这个东西帮忙送回去,到时候我们掌教肯定必有重谢。”
“其次,我这徒儿.....我也知道您不咋看的上,但这毕竟是我这死鬼老头这么多年唯一的徒弟,还请您多费点心思,把他一同送回茅山,我这些年也算有点积蓄,到时候除了给这小子留下吃口饭的以外,其余的您可尽取......”
“最后。”
俞老道深吸一口气,听着身后那追兵的嘶吼声,对着周游认真说道。
“道友,不管你是为何而来,但这淞州现在已成了一团旋涡,小老头我虽然没啥能力,但也知道必有天大的祸事临近,听我一句劝吧,别再参和了,躲远点,越远越好,之后让我们掌教来处理,掌教不行还有那龙虎山世袭罔替的张天师,张天师不行还有镇邪司以及京里的那些名门大宗,你何苦以一己之力.....非要管这些呢?”
最后,随着一声箭矢破空的声音,画面就此而断。
周游沉默无言。
这老头也确实够爱操心的,也怪不得傅羽这么烦他,这丫的把该说的基本全说了,唯独忘了最关键的一点。
——我说你,就没想着让人给你报仇吗?
周游抬起头,看向已经快要被悲伤和羞愧逼疯了的傅羽,说到。
“我说傅小子,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按你师父所说,先回茅山避避风头?”
傅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瞪着那通红的双眼反问道。
“.......道长,您之后又打算怎么办?”
岂料,某人只是满不在乎地笑道。
“我?我东西已经拿到手了,准备把你送出州就干自己的事去了,怎么了?”
看着周游那云淡风轻的表情,傅羽脸上先是一急——但他很快就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将头低了下去。
“我.....我不走。”
“哦,为何?”
傅羽抽了抽鼻子,然后闷声答道。
“我师父死了,虽然他这人又没什么本事,又爱贪小便宜,还没什么钱,但他依旧是我师父,他老人家被杀了,我这个做徒弟的怎么可能灰溜溜地跑回去?我.....”
他迟疑了数秒,终于用坚定的语气说出了最后那句话。
“我想要.....为他报仇。”
听到这话,周游像是嘲讽一般,也是笑出声来。
“不是,我说傅小子,你虽然会那么一两手茅山术,但就凭那水准.....估摸随便一个军士都能杀了你,你又怎么为你师父报仇?”
话至此时,傅羽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仰起脖子,表情极为坚决。
“可我有时间,一天不成就两天,两天不成就一个月,一个月不成就一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有心算无心之下,那左将军总会有放下警惕的时候,那时便是我的机会。”
“......不错。”
“道长,您说什么?”
周游突然笑了起来——但这回却终于不是嘲讽。
“我是说,还算不错,总算是让我见到了可取之处。”
他站起身,拍了拍傅羽那小小的脑袋。
“但小子,虽然说是不错,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虽然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问题是你等十年,也就等于让你仇人多逍遥上十年——所以我觉得这句话本身就是一句错话。
傅羽却只有不解。
“道长,您是什么意思?”
看着那迷茫的眼神,周游笑着说到。
“小孩子嘛,不懂这些事很正常,但身为一个大人,我有觉得还是责任来教导你这些事情的——正好,我这手里还欠了一个委托,毕竟作为一个出家之人,可不能干出那种骗小女孩的事来。”
周游依旧在笑,但那笑容却是仿佛万古冰川一般,其中只有寒冷至极的意味。
“所以说,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去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