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哪敢不改变。
他看得出宝玉不是个读书求功名的料。
贾环更不是。
故与其逼着他们读书求上进,倒不如叫他们学着做个人,只要不胡整,就凭家里这点弟子,够他们悠然安然过半生。
反倒若是强逼着上进,天知道会逆反出个什么孽障。
政老爷是年轻过的人,知道逆反是什么下场。
“宝玉非我,他是聪明的,却不是读书上进的,此前是我执着了,一心要让他求科甲出身正途功名,这几年家里变故巨大,我想了这两年,倒也算是死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瞧着他一个个长大不走歪路,前途全靠他们自己。”贾政当着宝玉面与王夫人道。
王夫人这可就听不进去了。
别的事,哪怕赵姨娘周姨娘那都是小事,唯独宝玉是大事。
于是道:“还都小,宝玉也小,环哥儿也还小。”
“你只说我早年也浪……那个不成器,却不看早年是个什么家境,如今是什么境地。从容转身,也需要那个实力。”贾政轻叹,再看宝玉,这孩子正到长大的时候,小脸虽然还是那么圆,但也算得上漂亮孩子。
于是贾政心里满意了许多,温和道:“自此后,你也不必勉强进学,只要先认得一些字,寻常考较之外,也不必整日担忧我回家拿你去试家法。”
宝玉大喜。
然贾政又喝道:“但若敢欺男霸女,横冲直撞,到那时,哼哼,叫人拿了你,好好扒了你的皮!”
一时宝玉体弱筛糠,心里直道,这与之前有什么区别?
浑浑噩噩似乎得了一句“去吧”,宝玉汗流浃背退出正房,到了门外正要无声欢呼庆祝度过了一劫,忽的只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此前老爷呵斥我离开,从来都是‘滚吧,免得脏了我的地’,今日怎的是‘你且去吧’?”宝玉暗惊,“这哪里不对?”
心里想着,脚下如生风,宝玉一路疾走,才转回后院,瞧见林妹妹带着小表弟散步。
宝玉心喜,虽然这个妹妹凶巴巴的,但奈何实在好看,连小表弟都眉清目秀的,比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好看多了。
遂凑上前见礼问道:“妹妹不怕热?”
“哪里热?”林妹妹眨眨眼,眼珠转了一圈,眼瞧着宝二哥蹲下与小表弟说话,登时笑道,“二哥哥又去吃舅舅说了?”
“嗨,哪一次老爷回来不说我,怕一怕也就是了。”宝玉站起身拉着小表弟,这会倒有十分男儿气魄,嘴里笑道,“妹妹晚膳吃的什么?”
“粥呗,我们还能吃什么。”林妹妹奇怪,“你这是什么问题?”
宝玉一时恼怒,想想自己的晚膳,登时道:“他们哄我,说大家吃的都一样,怎么妹妹只有些粥饭?我去找他们理论。”
林妹妹哑然失笑,拦着道:“你当我说什么?正服药时候,所谓辛辣一概不能有,却不知能食粥?二哥哥可不要胡闹,厨下多亏柳嫂子留心,那粥饭倒比二哥哥的好。”
宝玉遂才笑,他是个喜聚不喜散地,又体谅姑母管家不易,更有这么好看的林妹妹,若他们都吃不好,他便不喜。
林妹妹见这混世魔王不发脾气,倒也敬他十分赤忱之心,问道:“二哥哥怎么多日不来找我们玩?大姐姐今儿可说了,再不来叫检查功课,可‘仔细你的皮’!”
宝玉顿时又一哆嗦,笑道:“妹妹吓我!老爷方才便说,‘不学好,仔细你的皮!’”
想想也好笑道:“我倒是愿意找妹妹们玩,可又怕什么联词作戏,又不会那么多玩的笑的,反倒扫了妹妹们的兴致,却不是不好?”
林妹妹心下顿时暗忖:“倒也是个果然赤忱的,不会便不会,也不怕人笑话他,笑他也不恼。”
遂笑道:“不过游戏作乐罢了,学一学,也便学会了。学堂里先生也不教,你若喜欢玩耍,自己学一学便是。若不喜欢,那也不必勉强。”
“是极,这话说的极是,本来不喜欢,还要勉强学,学了也没用。”宝玉喜道,“妹妹是个讲道理的。”
“似乎隐隐有内涵别人不讲道理,怕不是有我,宝玉,哦?”廊后转出元春,笑吟吟一边走近一边笑道。
此时正饭后散步时候,她如今可十分看重保养身材。
他说过,丰腴些最好,但不能过头了,也不可节食,那便饭后多走一走,那也是对自己健康负责。
只不想到听到宝玉在背后吐槽,登时心里便有了怒气。
宝玉一见,急忙站直溜苦着脸拱手恳求:“大姐姐,在学,在学。”
元春走过来与林妹妹携手坐在美人靠上,本心里有气,可瞧得宝二爷在她面前站的直溜溜的,小表弟在林妹妹面前站的笔直。
一时她好气也好笑,与林妹妹道:“瞧他两个,不知的竟说我们苛待。”
林妹妹便委婉求情:“大姐姐教的极好,连我也学了不少好的,若是大姐姐与母亲当面,我也是不敢坐着的。”
“小魔头,哪里有你不敢的!”元春轻笑,掐了林妹妹手背嗔道,又与宝玉道,“学堂要去,读书识字方可明事理。”
宝玉愁眉苦脸,哪里还敢有反驳的话。
但他也是个机灵的,又得了林妹妹暗暗示意,急忙拉着小表弟坐在另一边,十分请教姿态询问道:“大姐姐,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么?”
“学堂里去了也不必当做负担,先生教的未必要全都学会,十分不喜欢的只消知道便可。学问不必有十分精通,然须当会意文章大意,通一些人际往来之义。”元春不被偏转话题,但也缓和了态度说。
宝玉一想,这是应该的。
譬如与林妹妹,与才见过一两次的宝姐姐,还有如今被叫回家里去的云妹妹,与这些妹妹来往,那是一定要在意礼仪的。
便心甘情愿应诺:“是,要学些好的。”
元春便不多再说他,那人来信也说过,宝玉聪明,人家喜欢的自己会学,接人待物人家并不差,不必勉强着非要叫他逆反了才懊恼。
便与宝玉说:“世上哪里有天生而知之人,纵然是百家至圣,如文圣夫子,那不也既与道门老子坐而论道,后周游列国以广大学识?”
宝玉道:“我瞧着武烈王便生而知之,什么都懂,听说便是连打架也常人难及。”
“哪里有那么看起来一样的简单,”元春暗示林妹妹不要说他,自徐徐而道,“三更灯火五更鸡,常人不过读书时。我们拥被高卧时,人家早起习文练武,到子夜之前手不释卷。如今在行军途中,这两年也读了三五十本书,但有所得,必以笔记。”
宝玉只觉着麻烦。
何必让自己那么劳累?
“世人总要有一些人劳累,才有其他人松快。”元春道,“我们在南都距边关数千里,谈笑沈阳城外一鞭伏强敌只当寻常事,最多不过说书的加了些传奇色彩。但若没有日积月累常人难及之用功,何来大纛之下万军俯首?”
她再次告诫:“宝玉,你看别人手到擒来之轻松写意,便是不看到人家血汗交融的日积月累,也该知你自己苦读而不得之艰难,体察别人的艰苦。世上或许有天生之圣,然大都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是颠覆不得之正理。”
宝玉耐着烦听了这么多,又见元春要威严告诫,哪里还能耐得住烦恼,急忙便借口要去看书,匆匆起身拉上小表弟告辞了。
元春叹息不已。
“大姐姐何必多虑,我瞧着二哥哥虽不喜圣人道德文章,但读书明事理人家是做得好的。”林妹妹宽解,“你瞧大人常说的,哪怕是六王六公家的,哪一个比得上二哥哥?”
她知元春必定要说北静郡王世子。
此人她知道,上次她父亲回来还说起过这个号称六王八公家里最有出息的王世子。
林如海对水溶评价不高。
在他看来,虽水圭使之主持家业,不过是与东南海商豪客座谈论道,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既不提报国安邦,也不谈何以传家,不过是说一些拉帮结派隐形中割据一方之妄言。
然而若要隐形割据一方,非有大武力、大毅力、大智慧者而不可为。
水圭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水溶不可能超过其父才能,故只一个富贵王侯世子,非才能道德高明之人。
这是林如海的原话。
甚至他对东南海商集团的评价都很不高。
在如今的林如海看来,东海海商只是一群有一些海上武装力量的地主,实力巅峰也不过如今之势。
是以黛玉大略说了这些话,目的也是宽慰元春不必勉强宝玉。
元春一听,心中想起与李征谈到过的东南海商。
李征对这些人的评价更低。
“妹妹既说起这些人,我倒想起大王对这些人有过评论。他说这些人空有海贸之利,而不能运用海贸之力。他们既没有政治之主张,也打不破地主庄园经济之桎梏,不过是一群守旧商阀,其害超不过士林学阀,”元春道,“故北静王府也不过其寻找的一个代理人而已。”
此言方落,李纨从前院回来,见双姝闲聊,没好气道:“瞧你们自在的,快让我也歇一歇。”
元春讶然,这么晚了你还忙什么呢?
“方才有人来访,说是福建海商,主家姓郑,叫什么郑芝龙。”李纨道,“奇怪了,他们不是与北静王府往来密切么,又来找咱们家做什么?”
元春柳眉轻轻一扬,郑芝龙?
此人她听过,李纨的娘家堂兄李言如今在东海最大的敌人之一,便是这个盘踞福建沿海多年的郑芝龙。
此人此番派人来其意不善,只怕意在李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