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折可求的战法改变之说,岳飞这边终是缺了大军团作战的经验。
似西军将门折家,几十万人的仗都打过,自然清楚箭雨洗地的可怕之处。
一旦平戎万全阵在箭矢消耗上没了限制,折可求就很难想象,有什么人可以突破大宋太祖创下的这个战阵。
临战不过三箭,那是对骑兵来说的,对平戎万全阵的弓手而言,少说都要三十箭开外的。
加上弩车、手弩以及巨弩,不间断发射,莫说骑兵了,就是对上金国的所谓铁浮屠,折可求也有把握,让他们一顿饭功夫,伤亡过半。
“折制置,塞外风如刀,飞闻枢相对接下来的战事不甚看好。
只怕以如今军势,对上游散的金贼,箭雨洗地的作用并不大。”
说及战法,岳飞也有自己的东西,西军折家擅阵战,而经过近期的磨合之后。
岳飞也发现,大宋枢密使李鄂的眼光独到,他却是从骨子里精擅马战,尤其是精擅御使精锐马军作战。
“岳镇抚,此乃国战,并不会以小胜而胜。
没有几次十万人以上的大战,金贼想凭一些游猎的小伎俩阻住枢相攻略的步伐,才是真正的异想天开。
枢相武略,大宋无人可及。
你可知枢相为何要从大同府一路梳洗到大定府?
取土?
你岳镇抚小看枢相雄心了……”
文人相轻、武无第二,在大定府关城之上,折可求跟岳飞也有了理念上的冲突。
就大宋诸军而言,岳飞也确实不是科班出身,西军折家虽说没打过灭国之战,但数代人经营麟府,兵法军略自有其传承。
折可求也并非姚平仲那样的不堪之将种,西军种折两家,到了如今,因种家人丁掉落,折家人丁兴旺。
折家将门折可求这一支,已经隐有盖过种家将门的势头了。
“飞,愿闻折制置高见……”
武夫战争理念上的冲突,也是轻易改变不掉的,见岳飞不服,折可求指着即将消失的荡北军大纛说道:
“先前枢相梳洗大同府外草原,不过是为梳洗东北之地练兵而已。
游骑、散兵骚扰,枢相只要如梳洗草原一般,摆开一字长蛇阵,千人一队互为勾连。
七八万人,而且多半人都是双马,那就是七八十个千人队。
以两里为限,三、五千人队之间,便可借马力啸聚。
一队横幅一里,左右各两里,七八十队便是三百里的纵横。
三百里太长,长蛇三叠,也有百里纵横。
前队遇阻则后队跟进,多队遇阻则整军跟进。
兴许战事会有胜败之别,但折某只问岳镇抚,若枢相以此荡尽平州地金人,来年金贼吃什么喝什么?
塞外风如刀?
只怕枢相手中刀,要比塞外寒风凛冽的多。
国战是何物,岳镇抚还要好好体悟一下。
听闻岳镇抚对枢相梳洗草原一事,颇多非词,以后便不要说这些话了。
枢相看重岳镇抚,岳镇抚总要拿出些真本事的……”
如今的折可求,足有睥睨岳飞的资格跟资历,看着面前沉鸷如鹰狼的岳飞,说这些,折家这位将种,也是起了惜才之心。
如岳飞自己的体悟一样,折可求也认为面前这位岳镇抚是大宋真正难得的马上将帅。
但为将还是为帅,这位岳镇抚还是要回去好好体悟一下国战二字的。
折可求的指点让岳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多谢折制置提点,岳飞懂了。
枢相跟我军到了金辽地域,自可以战养战,尽起沿途所遇青壮。
此前倒是岳飞迂腐了……”
‘国战’二字,对岳飞而言不需沉思,但折可求所说,李鄂若荡尽平州人丁,金贼来年吃什么喝什么之语,却真正点醒了他。
就跟完颜宗翰部之前在东南一样,大宋的瓶瓶罐罐太多,拉一個杜充的伪楚,就能让东南半壁涂炭。
同样的道理,仗打到了金贼家门口,做不好文治,护不住社稷黎民,这金国也未必比大宋强多少。
反而与文治齐备的大宋相比,金国的生态要脆弱的多。
折岳二人在大定府城头的侃侃而谈,若让在冬日草原上行军的李鄂听到,怕是一句好话也不会给他们。
若不是秋末冬初起行,李鄂也绝对不会走大定府一带草原,经大兴安岭跟五老图山山口,进军松嫩平原。
只因漠北苦寒,塞外寒风如刀。
李鄂离开大定府之后,北上东进,三天时间就到了原辽国上京道,唐时松漠都护府的克什克腾草原。
如今这片草原,还没有克什克腾的称呼,只因蒙古尚未兴起,克什克腾汉音亲军、亲卫的称呼,是没有由来的。
如今的这边草原应该算作辽国的饶州地界。
只是汴京的初冬,跟草原的初冬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天里的好时候,只有中午前后一段,还要在没有塞外寒风的时候,才能算作好时候。
一旦到了夜里,急于进军的李鄂,就能真切感受到大自然的威力。
草原上的初冬夜风,可是能冻死人的。
而李鄂提前在大同府外草原梳洗的好处,现在也就能看出来了。
全军七八万人,虽说毡帐不多,但没人两三身皮袍,以及几副羊皮还是有的。
白日行军中的李鄂,也是一身皮袍裹着棉甲,外带一张羊皮裹头的样子。
若不是梳洗草原时,新加入的草原青壮力主讲牛粪一起带上,并在大定府,带走了折可求部一半的马匹,冬日里横跨克什克腾草原,就会带来无数的非战斗减员。
烧一堆牛粪,裹上几身皮袍,就是两万荡北军精锐士卒的夜间御寒方式。
而剩余五六万草原青壮,则是很适应这里的冬夜,皮袍一铺一卷,即便没有牛粪篝火,也能安然入睡。
后半夜,刚刚骑马巡完全军的李鄂,正待钻入毡帐休息,几声鸣镝,却在幽暗的草原上响起。
“艹!
发绿色焰火,严令全军勿动!
明日清晨,传令各军将校,来洒家这边议事……”
自克什克腾东进,会被金贼游骑骚扰,也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这几日行军,李鄂就在给各军灌输固守的概念,无论受到什么样的突袭,各军只要固守反击便好。
追击几个、几十个、或是几百个草原游骑,李鄂的人马用不几天便会被拖垮。
按兵不动、固守反击,李鄂的大军就会成为王屋与太行,即便愚公再多,也不会移动分毫。
金贼游骑的骚扰自后半夜始,凌晨时分终,睡了一夜安然的李鄂,第二天一早便令人煮了酒、炖了牛羊。
看着近二百余将校聚在帐下,李鄂也不说事,席坐皮裘之上,举杯示意,众人便开始了吃喝。
军中禁酒,热酒即便如李鄂也只有三盏,三盏热酒下肚,吃了些牛羊肉之后,李鄂方才开口说道:
“今日始,诸军五百人为一队,左右前后相隔一里,前方洒出游骑斥候,凡遇部落、村寨、城垣,尽皆扫灭之。”
大致的军令下了,不够资格再坐在李鄂面前的军中副将,便在主将的眼神下退场。
虽说荡北军两万精锐,扩充到了七八万之数,但行军打仗途中,李鄂也不会做什么千金买马骨的营生。
吃完喝完,他面前所余之人无非花荣、孙安、赛韦陀、石秀、杨再兴、张宪,种折两家的年轻人,以及汴京二十八宿的几个人罢了。
“二哥,今日杀戮可是多了些,石三郎都不怎么听话了。”
众人散去之后,话语权最大的花荣便开了口。
在花荣这个小将种看来,打仗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不杀我我便杀你。
对于梳洗草原,他是没什么意见的,无非二哥剑锋所指,便是他兵锋所向。
但出自市井的石秀就不同了,江湖恩义等同于行侠仗义,有些时候,只认正义所属,是不分国别的。
李鄂一行自大同府到克什克腾草原,也算得上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了。
这与石秀心中,沙场好汉都是英雄豪迈之辈,可是大相径庭的。
自大定府拔营,行军这几日,李鄂沿途也顺道扫灭了几个部族,抢牛羊马匹,杀老弱妇孺,征年轻壮丁,以部族妇女犒军之事,也是做的顺理成章。
花荣提出石秀心中不忿,同坐在草原上的张宪脸上也露出了质询的表情。
孙安这个屠龙手,是能造反的人物,对杀人越货的勾当也甚是熟稔,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忿,如今世道不过弱肉强食而已。
杨再兴,因乃父被金贼虐杀,对草原部族也是有先天的仇怨,虽说也会偶有不忍,但也能看的下去。
至于汴京的二十八宿,在李鄂面前就没什么话语权了。
即便是后来的石秀,都比二十八宿的地位高一点,如李鄂最初的谋划,二十八宿之位,就是能者上庸者下,不听号令,中军之中,每一个二十八宿都有三五个替换之人的。
“石三郎、张宪,此次便由你俩做各军之间的游骑,选精锐骑士随行,遇村灭村、遇寨灭寨、遇城则破城。
有些道理洒家教不会你们,杀着杀着也就会了。
行进之间,莫忘了洒家军中的株连之法便好。
种折二府的人,也要跟你们一起的……”
石秀有杨雄做牵累,张宪有岳飞为羁绊,李鄂的株连之法一出,两人也就没了选择。
灭国之战,李鄂这边也没什么道理可讲。
一途杀伐、掳掠、奸淫之事都做了,又能有什么道理可讲,无非继续埋头杀伐而已。
至于什么仁义之师、正义之师、堂堂之师、威武之师,纯扯犊子的玩意儿。
没点好处,怎么可能让几十上百万军马,埋头苦战几十年?
不抢不杀不奸淫,难道让他李鄂在军中设心理咨询师吗?
“二哥,我不干!”
李鄂的军令下了,有胆有识有正气的石秀,自然有话要说。
岂料他刚刚起身反驳,李鄂便抓起面前吃剩的牛骨砸了过去。
“放肆!
洒家军令你这贼厮也敢反驳?
哥哥们照应你只是一时的,不见史大郎还在析津府外拾牛粪吗?
老实听话,打着打着,你自会明白道理。
张宪也是一样!
此次作为游骑,切记,逢林莫入、逢山莫上,莫要中了金贼的圈套!
塞外风如刀,临行之时少带军械、军粮,多带一些皮袍……”
呵斥了石秀,钩挂了张宪,李鄂正要接着说话,花荣起身说道:
“二哥,不如我替一替石三郎?”
“你也放肆!
洒家正要说你们这些人的任命。
此次五百人为一队,以新募草原青壮为前锋,各军以指挥为中枢,两队五百人的前锋负责突进。
中间五百人为前锋后阵,也以草原青壮为主,荡北军士卒则为后军押阵。
花荣,你另组一支两千人的斥候军,以千五草原青壮为斥候,你带本阵三五百荡北军士卒为后阵。
以第一波两人,第二波五人,第三波十人为阵型,搜索大军前方三百里纵横的地域。
还是洒家那句话,遇村灭村、遇寨灭寨,洒家只要求一点,大军过处寸草不生。
赛和尚,你带五百人为大军传令兵,跟各军将校约定好旗帜服饰。
这地界不错,今日便不行军了,整军备战,明日大军散入草原……”
李鄂将大致的军令传达完毕,张宪却站了起来。
“枢相,大军散去,中军便无人了……”
听闻此语,花荣跟石秀俱都摇了摇头,他们俩算是跟着李鄂一路自徐州冲杀到碣石道的兄弟,自然知道自家这个二哥有多猛。
“无妨!
不要想着留在洒家中军讨便宜,兴许攻城拔寨的时候,洒家冲的比你都快。
就这么着了,军中还有些酒浆,你们各自分一下。
接下来,这仗不定难打,饭也不定难吃,但这酒却不定有好的了。
塞外风寒,洒家这个做哥哥的,也就能给你们些酒浆以作暖身之用喽……
记住了,莫要殒于阵前,让洒家感伤……”
断了张宪想留在军中的念想,眼看朝阳普照,知道今日天不错的李鄂便挥退了众人,诸军统合的时日太短,伐金的步子又太快。
对李鄂而言,军中的许多不恰,终是没有机会去平和解决,只能以战养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