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灵素说这番话时,毫无半点犹豫,心中便是如此想法,坚定而执着,甚至成为一种激励与信念。
这很可怕,他才十五岁啊,就有如此的定见,且还有足够的执行力。
陆泽心中慨叹,人与人的确是不一样的。
有些少年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奋力读书。
有些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林灵素仅仅去“无忧洞”转了一圈,便判了那帮人的死刑,不能说草率,但称的上是雷厉风行。
“善。”
陆泽面带微笑,微微颔首,而后一指那沉睡的女子。
“那么,她也交由你来处置,可有问题?”
“啊?”
林灵素愕然一下,随即点头答应下来。
半夜三更,自是什么也办不了。
他回房稍作休息,待到五更天,外面重新热闹起来,便早早起身。
洗漱完毕,又去了酒店厅堂,先听了一圈儿传言消息,顺便问清楚了开封府所在,稍作改扮,貌似游人溜达过去。
果不其然,还没到上班时间,便有人急匆匆赶来敲鼓喊冤,其中就有昨夜丢了子女的。
林灵素通过旁听和观察判断,确定了那女子的家人身份。
但没有忙着行动,他继续冷静观瞧,听其言、观其行,确定并未因女子失踪一夜,便有了嫌弃猜忌,只是担忧其安危。
如此一来,即便那女子被送回家,亦不会遭受自家人冷落。
这一条极为关键。
大宋朝虽然不算封闭,对女子也没有严苛管束,大相国寺瓦子里还有束着兜裆布相扑的女力士,可并不意味着就能一视同仁。
夜不归宿,是极大的问题。
若是那家人显露出丝毫犹豫,只为避免王法怀疑,才姗姗来迟虚应故事,林灵素会采取另外一种策略。
现在这样,却是最好。
他悄然离开县衙,回到住处后,向陆泽禀报了所见与所想。
其实陆真人以神识追随,什么都清楚,却依然对其做事如此稳妥,由衷的赞叹。
“善。”
还是一个字,不做更多评判。
林灵素当即回房,将那女子依旧以麻袋装了,从后巷僻静处送出门,辗转到了大街旁边。
候着几个巡检兵丁打着哈欠走来时,他一道指力解开女子睡穴,催其醒来,而后躲到旁边暗处,冷眼观瞧。
那女子昏睡一夜,所中药物尽解,此时迷茫醒来,忽然发现被装入麻袋,立即惊慌挣扎,尖声大叫。
那些兵丁闻声赶来,将其解救,问清是昨夜丢失女子,赶紧护送往衙门。
林灵素直至盯着女子与家人团聚,这才放心回转。
他如此做是有原因的。
“无忧洞”在汴梁作恶多年,向来无人能治,其躲藏的地下沟渠隐蔽是一方面,关键还与城中各方面势力形成了严密合作,成为许多达官贵人的黑手套。
林灵素不惮以最恶劣的心思猜测,其中一些贵人有恶劣喜好,平日不敢暴露出来,万一弄死了人,会惹来极大麻烦。
便暗戳戳的借助“无忧洞”的黑手,私掠良家,供其亵玩摧残。
另有一些娼门妓寨,也将劫掠女子逼迫奴役,出卖色相渔利。
此等城狐社鼠,必定与一些执法势力勾结。
人鬼两张皮,难分忠与奸。
林灵素需要确保一点,那女子不会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至此,他总算将事情处置妥当,心中一时松快无比,油然而生的愉悦,令他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回到住处时,他恍然而悟。
仙师不只是考验他的心性和办事能力,还要让他从中体会行道之乐,更增信心,坚定信念。
“仙师高明。”
林灵素由衷敬服,感叹不已。
再次面对陆泽时,他的态度越发恭谨,时时猜测其一言一行有何深意,加以理会,记在心里。
“莫名其妙。”
陆泽弄清楚之后,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听之任之。
他自问行得正、做得端,没给人家造成什么坏影响,便由着他去。
而后,却吩咐林灵素准备礼物,去给苏轼送了拜帖。
此前,大苏在杭州亲自做客梅庄,他如今来了京城,自然要回访,这叫礼尚往来。
更重要的是,让苏轼亲眼瞧一瞧林灵素现在的状况,确定不会所托非人,误了人家前程。
这却是一种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林灵素去了半日方回,看模样有些振奋,也有点黯然。
振奋是进益极多,得到了苏轼的夸赞褒奖,并支持他继续跟随陆泽,努力学习。
黯然则是,大苏管不住那张破嘴,对小皇帝迫不及待进行绍述,发表了些异议,被曾布抓住把柄弹劾,眼下就要撵出京城,贬往下一站,颖州。
“其实跟他说什么并无关系,问题在于党争,阵营,立场。”
陆泽点评林灵素带回的消息,指出其中关节所在。
他之前委托无涯子弄瘫了高滔滔,并非与这位太皇太后有私怨,纯粹是看不惯她放手搞出来的党争。
可以说,北宋之衰,后来之难,与司马光等人掀起的新旧党争有直接关系。
若说开始是利益之争,路线之争,君子之争,还能做到就事论事,不乱搞人身攻击和迫害。
那么,到了神宗去世,高滔滔垂帘听政,支持旧党上台,把政争变为党争,为反对而反对,更极为刻薄的对待不同阵营之人。
比如苏轼,数十年间不断贬窜各地,一年里大半时间在赶路。
这年头可没有高铁飞机,“舟车劳顿”四個字,可等同于“颠沛流离”,那是相当摧残人的身体健康。
苏轼第二任妻子王闰之病故,乃至王朝云之死,都是因此搞垮了身体。
他后来写诗自嘲,三年换三州,搞得心灰意懒,屡次上书求去而不得。
这还只是开始,以后一年换一州,天南海北到处跑,到死方休。
陆泽十分看不上这种龌龊伎俩,横插一手,却仍然无法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所谓神仙难为,此即是也。
他听完回话,转而看向同行来人,却是一个文书小吏,名字在后世街知巷闻。
高俅。
陆泽打量此人,样貌还算可以,打熬的好筋骨,可见外功修为不俗,目光明亮而灵动,是个有心思的人才。
他不动声色,先接了对方送来的回信。
苏轼不改潇洒作风,言说自己是个倒霉蛋,此时正收拾行李要滚出京城,一身霉气,不好传染到朋友身上,待来日有缘再见不迟。
言语之间,没有半句是要请陆泽这“神仙”帮忙,反而透露出,想让他看一看这高俅,若是还能入眼,便如林灵素一样的看顾一二。
“这人真是良朋知己,难怪知交遍天下。”
陆泽慨叹。
苏轼三月受诏回京城,转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半路还绕道视察湖州、苏州水灾。
到现在,满打满算安稳了不过几个月而已。
高俅在其身边担任小吏,拢共没多少时日,他便要委托照顾。
有这样的上司,乃是人生之大幸。
只不过,陆泽带一个林灵素还行,加一个热心功名利禄的高俅,这却免了。
他让阿朱伺候笔墨,手写了一副大苏的千古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落款梅庄主人,随手以少阳真气蒸干墨迹,递给高俅,令其带回。
高俅此人学养极好,从旁观瞧陆泽落笔如执剑,字字内蕴神采,望之如欲腾云而去,令人心神俱为之夺,赶紧转开目光,不敢多看。
他亲眼见证苏轼考校林灵素,知道是跟从了不起的人物,现在方知乃是神仙一流,顿时羡慕不已。
可惜,陆泽始终没有开口。
高俅也不敢直接求告,心情有些郁郁,珍而重之的捧着那副字回转。
再见了苏轼,言说过程,大苏接过去展开来看,先是连声赞叹“好字”,又感慨“真人知吾,然吾不能为也”。
高俅听得莫名其妙,却见大苏又将那副字递还给他。
“这是真人为你所书,将来遇到合适的人,以此书卷为凭,可登堂入室。”
高俅这才明白,什么叫做高人做派,登时欣喜万分,连连拜谢。
他心中越发渴望得到那真人青眼,可惜机缘不够,只得暂且压下念想,等待来日。
转过天,苏轼再次离京赴任。
在码头告别送行亲友,扬帆起航,忽听有琴声遥遥传来,望之却不见来自何处,只是那熟悉的音韵,令其明白是谁所弹。
王朝云便笑道:“这位真人却是相公知心者也。”
苏轼哈哈大笑,一身郁气尽消。
他却还不知道,此前陆泽在梅庄招待,为其体内留下符种,如今二人身体状况已大为改观,更惠及亲友,起码能多活个十年八载。
……
陆泽遥送大苏离开,回头便潜入了皇宫内苑,暗中观察小皇帝赵煦,以及诸位宰辅重臣。
半年以来,无涯子所传的《太极拳》法,在京中达官贵人之间传播开来。
小皇帝练得尤为精到——无涯子为完成朋友所托,亲手为其引导行气,直接有了内功修为。
随着陆泽在武当山搞出的动静,京城太乙宫的高道亲身证明,此乃真武道君下凡所传之法,功能益寿延年,乃专为天子所设,有益无害。
既为神仙手段,又与武人粗鄙功夫区分开来,更深蕴太极阴阳造化妙理,大头巾们便也欣然接受。
如今,陆泽放眼朝堂,练过太极拳的文官占了起码三成,一个个精神抖擞,中气十足。
重点是小皇帝,少年英姿勃发,没有半点内里虚损的征兆,估计不会英年早逝了吧。
他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去了皇庭秘档。
大宋朝极为重视档案收藏和管理,真宗即设立龙图阁,保存了太宗时期的档案图书,又为自己建立天章阁,以后更是每帝一阁,可谓完备。
这却方便了陆泽,不用从浩繁藏书中乱找,直接从头直奔目标。
可惜,宋太祖赵匡胤的典籍极少。
终究是现在的皇统为太宗一脉,自然有所偏向。
且赵家得国不正,所谓黄袍加身,内里可诟病之处太多,便尽量隐晦叙述,导致前期的东西篡改删减过重,根本寻不到有用的内容。
陆泽无奈,转而看过了龙图阁典藏,那位驴车漂移、大化学家太宗,亦是乏善可陈。
直至真宗的部分,虽然依旧颇多含糊之处,却让陆泽找到了关键内容。
景德元年,澶渊之战失利,被迫签署盟约,自此开始“岁赐”,乃大宋君臣之耻辱。
其时,西夏国主李德明也开始向宋王朝请求借粟米百万斗,便是看穿其虚实,为后来彻底反叛的发端。
内忧外患逼迫之下,宋真宗从王钦若所请,一手操纵了“东封西祀”,搞出来所谓“天书”,封禅泰山。
如此闹剧,历史多有褒贬。
陆泽关注的是这仪式背后的东西。
天书被烧,写的什么无从考证,可留存的图画之中,却出现了一种绝不应该出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