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
刘延良跟着父亲去了祖坟。
说是祖坟,其实往前也就能追溯到仁字辈。
刘家族谱目前也只有八个字辈,“仁德永传,文延武继。”
当初为躲避灾荒和战争,德字辈先祖一路逃难过来,最终在临江村定居。
往前无法追溯,在刘延良曾祖,也就是永字辈先祖手里,重新修订了族谱,新的刘氏分支就这样,在临江落地生根。
爷爷刘传福。
大伯刘文江,父亲刘文山。
刘延良这一辈四个兄弟,名字是爷爷取得,“忠厚善良”依次排序。
到了二堂哥和自家大哥那里出了岔子,二堂哥比大哥晚出生了三天,也顺理成章的成了老三。
在临江的另一支这些年也渐行渐远,特别是大爷爷老两口相继去世后,感情已经淡了很多。
目前的传字辈,也就爷爷还健在。
刘延良奶奶去世早,记忆中,他似乎都没有印象。
爷爷今年七十六了,大伯和父亲多次要老爷子过来一起住。
结果老头不愿意,人家嫌烦。
刘延良烧完纸,和父亲去了爷爷家。
说起老爷子,也是个传奇人物,参加过抗日战争,打过内战,新中国成立后,又马不停蹄奔赴前线。
做过通讯员,做过炮兵,甚至在内战时期,还是一名地下党人。
七十六岁的人,仍然步履矫健,面色红润,性子上来还能追狗撵鸡,每天喝半斤自酿白酒,喝完还啥事没有。
有时候,刘延良都羡慕老爷子对生活的的态度。
用爷爷的话说,我老了也不用你们伺候,假使有一天真得了看不好的病,我自己了结自己,不用你们管,到时候把我和你娘葬在一起就行。
刘延良提了两瓶从市里带的剑南春,不得不说剑南春是真良心。
这时候一瓶一百来块,有点小贵,但是人家到后来也就四百多,不像茅五剑的另外两个,人家后来都看不上剑南春这个曾经的兄弟。
老爷子喜欢喝烈酒,浓香型52度剑南春绝对对味儿。
看刘延良提着酒过来,老爷子乐的哈哈大笑,接过酒摸着孙子的头,说道:“还是孙子好,来看我还带着宝贝,哼,某些人瞧瞧,这才是孝顺。”
“老四,快去追一只鸡,杀了下酒。”
刘延良看着有些无奈的父亲,突然感觉很好笑。
大伯和父亲都不愿意老爷子酗酒,给限定在每天二两。
为此,大伯和父亲五十来岁的人,还经常挨老爷子骂。
有时候被骂了,都委屈的不行,去年大伯还被老爷子骂哭过。
得,追鸡去吧。
散养的大公鸡奔跑起来,真不好抓,人家可是带翅膀的。
刘延良忙着撵下酒菜的时候。
刘延厚家里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
分家以后,韦招娣常常暗自窃喜,几块上好的水浇地如愿分来,拿的还是新粮,一时间走道都带着笑。
甚至娘家那边还来人,专门给庆祝了一回。
然而,她不关心婆家,不代表村里人不八卦。
“刘延良赚钱了。”
这是村里人告诉她的。
开始还以为有人拿她开涮,当第二个,第三个人也这么说的时候,韦招娣终于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只要有心观察,不难发现。
原来,刘延良真的开始赚钱了,至于赚多少钱,还没打听到。
于是,命令刘延厚回去打探消息。
分家的时候,刘延厚就满心不情愿,此时更不会去。
丢人不说,最主要的是无颜面对父母。
不去就不去吧,想来也知道就赚点小钱,临江村种小麦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人靠这个发财的。
这事儿也就作罢。
哪成想,唐宋妈是个大嘴巴,头天晚上把钱拿回家,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都知道刘延良给唐宋发工资了,一个月五千。
大部分人听到这话都嗤之以鼻。
一个月五千?
你咋不说一个月五万呢。
然后唐宋妈就急了,一个月赚五千,这是多劲爆的消息,你们咋能不信呢。
于是,将刘延良如何做辣条,又是如何销售,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什么给唐宋的五千才是个小头,人家刘延良一个月赚了十万,还花三千多装了一部电话。
最近还打算把家里的黑白电视机,换成29寸的大彩电,还要买电冰箱,洗衣机。
说完还感叹一声:“人家城里人买冰箱是放肉的,咱们买冰箱放什么?”
旁边就有人接话了:“把你男人那玩意儿冻一冻,兴许还能用,再生一个给小唐作伴。”
一时间各种羞死小姑娘的荤段子不绝于耳。
看她说得信誓旦旦,有鼻子有眼的,这下村里人真相信刘延良赚大钱了。
一个月赚了十万,抢钱都没这个快。
大家都是一起穷过来的,怎么突然间老刘家就起来了,难道读书真的有用?
想明白过来的人,此时后悔的直拍大腿。
早知道就同意刘延良提出的成立集体经济合作社了。
那这十万块钱大家都有份儿啊。
哎呦,后悔死了。
前面这十万是与大家无关了,那后面的是不是有些可能呢。
一时间,都在想着怎么和刘延良修复关系。
村民后悔,韦招娣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如果不分家,这十万块钱自己家也有份啊。
而且自家是老大,刘延良又没结婚,理应自家多分点。
不多要,就拿个六万不过分吧。
这么一想,更是后悔。
相比起十万块钱,分回来的那些地此时都成了笑话。
韦招娣都能想到村民会怎么看自己,有眼无珠都算好听的。
那自己在别人眼里岂不成了傻子?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十万块钱也有我的一份。
于是,韦招娣打探完消息就急匆匆回了家。
一进门,就推搡刘延厚,让去要钱。
韦招娣是市侩,可不是笨蛋。
她知道,如果自己去,以公婆的性子或许不会说什么,刘延良就难说了。
刘延良自小就有主见,心还硬,说不给钱肯定不会给钱。
但是刘延厚去就不一样了,毕竟是亲哥,刘延良再怎么难说话,也不会断然拒绝。
这是韦招娣的想法。
也是她以为的刘延厚的想法。
谁知,平时让东不敢往西,让追狗不敢撵鸡的刘延厚,今天像是一头倔牛,任凭韦招娣如何打骂,就是不为所动。
就两个字,不去。
刘延厚在韦招娣眼中是倔牛,在老爷子刘传福嘴里也是倔牛。
饭桌上,一盆鸡肉炖土豆冒着油光。
老爷子打开剑南春给自己和刘文山,刘延良各倒了一杯。
“老四,你也毕业了,今天陪我喝点。”
一口酒下肚,老爷子赞道:“好酒,三日开瓮香满域,甘露微浊醍醐清,名不虚传。”
前世刘延良也喝酒,但是不懂酒,更喝不出老爷子这样的境界。
一顿饭,三个人,一瓶酒。
一瓶剑南春,老爷子一人就喝了半斤。
饭后,刘延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跟老爷子讲了一遍。
当说到一个月赚了十万块钱的时候,老爷子情绪仍没有丝毫波动。
在老爷子眼里,十万块亲跟十块钱没什么区别。
反而是对孙子讲:“你的心浮躁了,你要时时记得,无论你上到哪一个台阶,阶下有人在仰望你,阶上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正的自己。”
爷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保持一个平常心,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我浮躁了吗?刘延良自问。
这段时间确实有些得意了,跟父母显摆,对唐家大手一挥,五千块钱说给就给,压根没当一回事。
事后想来,五千确实给的有些冲动了。
经老爷子这么当头棒喝,如晨钟暮鼓,刘延良霎时后脑一凉,脑袋里清明了。
看刘延良想明白了,老爷子又说:“跟老二分家了吧,老二就是头倔牛,媳妇儿更不是善茬,你赚了钱,他在家里想来更不好过,能帮就帮一把,兄弟阎墙的事不能发生。”
老爷子嘴里的倔牛,此时朴实黝黑的脸上,血印子一道连着一道,严重的地方已开始流血。
里屋门紧闭,里边“叮铃哐啷”在摔砸东西。
时不时一句“窝囊废”透着门缝传来。
刘延厚比刘延良大了六岁,这六岁就有了代沟,远不如刘延良和小妹亲密。
但是,哥哥毕竟是哥哥,自小就对弟弟妹妹照顾有加。
直到把韦招娣娶进门以后,一切都变了。
按村里人的说法,刘延厚长相随父,家里又不富裕,能娶到媳妇就烧高香吧,哪有挑三拣四的权利。
看你家刘延良,人家长相就随娘,模样周正,学习又好,以后说媒的怕不是能把你家门槛踏烂。
听到这话,刘延厚就是笑,也不辩驳,言语上的功力离村里老娘们儿可差得远。
从韦招娣这个名字就能看出来,她在娘家其实就是个工具人。
老大招娣,老二盼娣,老三念娣。
韦家直到老四才是个男孩儿。
那个时候,真的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家里生了四个孩子,眼瞅着要揭不开锅,就动了嫁女儿的念头。
姐妹仨就是用来换彩礼的,至于嫁给谁那不重要。
要知道,韦招娣嫁过来的时候才十七岁。
嫁来时本就带着怨气,这一进门就变着法的作,还有韦妈在遥控指挥。
也幸亏跟刘爸刘妈不在一起住,否则永无宁日。
有一个伏地魔妻子是什么体验。
刚买的衣服还没穿不见了,攒了许久的钱打算吃顿好的,结果肉在别人家,到最后汤都喝不上。
庄稼还在地里等着收,不行,得先给我爸妈收。
这些年,刘延厚过的太憋屈。
分家那天,他看着平时烟瘾不大的父亲,那天烟不离手,脚下满是烟头。
母亲脸上的泪,像是决口的河堤一样,怎么都收不住,他知道,是自己让父母伤心了。
小妹望着自己像是个外人。
刘延厚心如刀绞。
今天任凭韦招娣怎么骂,怎么打,刘延厚不为所动,打我可以,让我舔着脸去要钱休想。
“好,姓刘的,你不去要钱是吧,我去。”
发泄完的韦招娣,骂了一句就要走。
刘延厚一把将韦招娣拉住,“你...你不能去。”
韦招娣一甩胳膊,“放手”。
“说你是窝囊废,真没说错,你不是不敢吗,那我去啊,我去跟两个老不死的要钱。”
“啪”
重重一巴掌扇在了韦招娣脸上。
一道清晰的手印,瞬间浮现在脸上。
骂我可以,骂我父母就是不行,这是刘延厚结婚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
韦招娣不敢置信,“刘延厚,你敢打我?”
随后气急败坏道:“不想过了是吧,不想过就离婚。”
本以为这话一出,刘延厚立马就会认怂,他的性格她太清楚了。
刘延厚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从嘴里蹦出一个字:“好。”
这些年的屈辱让泪水洗刷一空,他笑了。
韦招娣以为她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刘延厚:“我说,好。”
三个字,斩钉截铁。
韦招娣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延良,像是今天才认识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