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骊台宴》不止新在角儿上——岁千秋他明明用了俩正得不能再正的良将贤臣,歌舞戏的唱词、情节却被写的诙谐甚趣,又不至低俗。加之丝弦巧妙烘托,两个人文武相衬,动静相宜,好似欢喜冤家一对。
酒宴初遇不慎双双落水、演武场谢攸成嬿再会(癸水自然没提啊)、集会上嬿姑娘闹出“心悦君兮”藏字诗……半真半假,将我和陆昭允所历之事不露声色地穿插其间。
不明白个中情由的,听腻了贞武大将军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贞洁烈女传奇,只觉得又新又妙;明白人有所指的,更得会心一笑,赞声改得巧。
就是那藏字诗,竟一字未改,明目张胆地唱念出来,听得我抓心挠肝儿般浑身难受。心说这不没经过我允许么?想想还真不用,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人赵策写的。
三折演罢,楼里从顶到底众人纷纷鼓掌相喝,我筷子一放对陆昭允道:“我吃饱了,戏也看完了,殿下有话请讲?”
他偏头问:“不先论论这戏?”
我试探道:“那我,先谢过您和千秋先生手下留情?”
他哈哈笑了几声,问道:“为何而谢?”
“那个……嗯……就是,”灌口小酒心一横,就寻思索性说破吧,“近来京都坊间,咳咳,有些风言风语……是关于我和……殿下您的,自然都是假的啊!上回那散曲,就完全一派胡诌嘛。岁千秋这《骊台宴》吧,虽说也不真,但……”
但先前以“赵羽”和“耳坴”作名时,一听即知暗指皇亲,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那么三两句话,还能踅摸不出是谁?流言便愈演愈烈。
可贞武大将军和无双国士是谁?大晔家喻户晓啊,都给捧成门神了。胡诌到这俩人身上,风头便被抢去大半。久而久之,只留下名为成嬿和谢攸的璧人一双,谁还会记得曾经的“坊间传闻”呢?
“但”了半天,这话我也不敢明讲呀。
“但借古蔽今,巧遮风言风语?”陆昭允接了下去,“那为何谢我?这戏文又非小王所写,只谢千秋先生便是。”
我都不做缩头乌龟啦,您搁这儿装啥大尾巴狼呢?
“殿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那臣就开门见山了——《骊台宴》是您让岁千秋改成这般的吧?上回花涧楼……咳咳,撞见,您就是为此来的?”我们端王殿下一肚子贼心烂肺,方能琢磨出此招。
“满城风雨我捂它不住,便只好凭心而动。”他颔首而应,“不过阿翦既如此聪明,能猜出这回我有何话要讲吗?”
凭心而动?这几个意思?怎么又有种不祥的预感?
慢着……
陆昭允定定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前日里,去太常卿府上提亲了。”
那时我既没吃菜也没喝酒,于是结结实实被自己咽下去的一口口水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流。
他立即给我递来一杯茶水,似乎还想起身帮我顺气,我连忙制止。好不容易稍稍平复下来,啜了口茶,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
“不是殿下,你刚刚说你去太常卿府上干啥?提亲?给谁提亲?啥你说给你?”
“不对不对那提谁的亲?提我?殿下你不是开玩笑吧?不是啊?”
“不是端王殿下我觉得有些事我们得讲清楚,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比方说掉下池子那事儿啊,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大家想的那么回事!哪里是你我私会对不对?哟你瞧我这嘴,哪里有私会,根本没私会……”
陆昭允拈起张纸搁在桌上,推到我面前问:“这不是阿翦你写的吧?”
白纸黑字,正是那首海棠诗。
这您还留着?我一瞧见立即蔫了,瘪着嘴摇摇头,老实答是我哥赵策写的。
他哈哈大笑,说赵兄倒是帮了大忙。
“不是殿下,如何就帮了大忙?可不是我求他写的啊,这一切都是误会!酉三那事儿我可以解释的……”
都闹到提亲这份上了,我也顾不上条分缕析,满脑子都是把事情说清,三寸丁抖露便抖露罢。
陆昭允偏着头听我说完,轻叹了句:“如此都能遇上,阿翦竟丝毫不觉与我有缘吗?”
怎么还咂摸出点儿情话的味道来?
我犹疑着问:“难不成……难不成殿下真对我有意?”
“那不然我为何要去提亲?为何带你来看《骊台宴》?所谓凭心而动,就是不躲不避,顺意而为,就算坐实流言又何妨?”他那双眼睛着实生得太好,疏朗含情,你望过去,就见一汪真心。
“还有阿翦,从骁骑营到这里我都说过多少遍,不要再叫我殿下了,显得生分,你真该称我一声哥哥。”
怎么这小白脸儿说情话的时候还惦记着占人便宜呢?
“赵大人没跟你说过吗?他和我生母是远房表亲呢,”他顿了一下继而说道,“也是,我生母她……是个罪人,太常卿大人避免提及也是应当的。”
我探过皇家秘辛,对此事也略有耳闻——端王爷的生母光华夫人徐氏,是有名的……祸国妖妃,曾一时荣宠无两。可徐家受青田贪腐案牵连满门抄斩,那薄命的光华夫人也于宫中自焚。
只是我爹跟徐家沾亲带故?他却半点也不曾提到过。
不过这么一想,陆昭允是柳皇后的养子,所以才叫之蓁妹妹,跟我家是远房表亲,所以才叫我妹妹,貌似,他也不是乱认妹妹的人哈?
可能是提到生母难免有几分伤心,一时间没再往下说话。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就清清嗓子硬生生岔开了话题:“殿下……呃昭允……哥哥既然有意于我,那宋家小姐……”
我发誓我这辈子就这么叫过陆昭允一次!就一次!
陆昭允听到我不情不愿的那声“哥哥”,没憋住笑得双肩乱颤,答起话来倒是光风霁月一脸坦然:“就猜别苑那回阿翦你看到了。我和宋家小姐之间并无交集,只是洗尘宴间我不小心将酒水弄洒,去换衣裳时恰巧遇上她。前些日子跟她兄长打马球受了伤,她就送了我一些药膏点心以表歉意。”
哦哟宋桃红哪里是表歉意呀,分明是你卖了她兄长一个人情,她想把自己当成人情还给你!棠园那事儿再一出,估计她连杀了我的心思都有了!
不过明面儿上当然不能这么讲,我问:“你去换衣裳就一个人吗?没侍者跟着?”
他答:“别苑后庭风景甚好,我想一个人走走,叫侍者先回去了。”
“你那时就换好衣裳了?怎么没看到酒渍?”
“那倒没有,跟宋家小姐站在那里说了会儿话,就被太阳全晒干了。”
“那宋桃……宋家小姐呢?她为何不带侍女?”
“这我如何知道?阿翦你不是也没带吗。”
“那你摔下去为什么要故意拽着我?”
追根溯源,一切可不是从那一摔开始的么?
陆昭允突然半伏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身来。我有些纳闷儿,问他笑什么,他道:“阿翦,你都不问我去提亲,赵大人如何答复?他说女儿大了,心思他也摸不准,不敢给准信儿,我就来摸摸你的心思。怎么到了你这儿,这亲还没提成,你倒一副过了门的样子——仔仔细细盘查起来了?”
我爹这种就差把“君臣纲常”刻在脑门儿上的人,居然还挺有骨气?没有一口答应啊。
饶是我脸皮如此厚实,也禁不住腾地烧了起来,嘴硬道:“殿下别胡言乱语啊,谁一副过了门的样子?不过此前诸多事情,今日一并说清了。”
“那说清之后呢?阿翦觉得我如何?”他笑问。
脸皮厚似城墙顺拐,我自叹弗如。
我转了转眼珠子,说道:“殿下甚好,可我在京都各家小姐里也算是块肥肉,会绣花能吟诗的成堆,舞刀弄剑的可就我独一份儿。这样吧,我有个要求。”
“你尽管提,小王定当倾力去办。”
“我没打过马球,你陪我打一场,若你赢了,我就答应提亲的事。”
陆昭允闻言挑眉一笑:阿翦你莫不是听说我马球技艺奇差,故意为难呢?
一个“好”字尚未出口,他不知叫什么呛住了肺管子,给咳得死去活来。我使劲儿嗅了两下,猛觉不对——什么时候雅厢顶上绕了层几乎瞧不见的淡淡烟气,有几分呛人,还透着股烧焦的木柴味儿。
我对这味儿可再熟悉不过,行军打仗在外生火可不是家常便饭?
坏了,这是哪儿走了水?都没见着火光啊。
忙不迭拉着他向雅厢门口走去,果然只听得廊中呼喝声此起彼伏,有人向东二这侧奔来,由远及近,方辨出是声声“救火”的呼号。
霎时间各雅厢门扇遽开,众人吵闹奔逃,乱作一团。
陆昭允也脸色蓦变,我手按上门边,意欲察看外头情形,却被一把扣住。转身看向陆昭允,他却轻轻朝我摇了摇头。
这其他雅厢人都跑光了,您又是作甚呀?
刚要开口问,他竟直接捂住了我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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