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两州交壤之处,恐怕也早被秘密封锁,凉州已是内外交困。
遂当机立断,郑氏召来亲信,属官暗会随侍,翌夜奔逃出郡。此时郡守和益州州牧方爪牙毕露,一口将他们咬定为逆贼,全境缉捕。
这行人火急火燎逃离了益州,又被周杞等一干鹰犬走狗暗中追袭不辍,更是夜以继日地辗转东奔。属官也命丧行途,将凉州州牧所托信物转交郑氏,临去前指着西北呜咽不止,终难瞑目。
能到京畿的,不死都脱了千层皮,为的就是直达天听,呈上信物。
向来不议政事的白先生倒凝着眉主动发了问:“这千里奔袭,就算后无追兵也绝非易事,中途未去他处求援?”
郑元连日奔波,双目红如两粒赤玉,此时眼周也染上了一圈,只苦笑道:“如何没试过呢?终究是不等踏上统军府门槛,先被他们拿着檄文诬成了逆贼。倒不是说官官相卫,可自家人抓自家的‘贼’,各官各府向来不详问缘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
先生双眉便愈压愈低,好似千斤巨石碾过。
虎狼犯境,陷凉于危急存亡之秋;而诸公不臣,乃使匹夫担千军万马之责。
小小府兵为国奔走纾难之际,上头的大人们竟还忙着图谋不轨,后院起火,眼瞧自己的丑事遮不住了,更不惜对昔日下属痛下杀手。
我生在京都,长在京都。今夜之前,生平所见的“极恶”,也不过是谯城那帮匪徒。固然有阅历尚浅的缘故,可追根究底在于——我所认识的大晔,好像远非真正的大晔。
这一切变故,究竟是始于那场北麓之战,还是远在我出世之前,就蛰伏已久了呢?
或许根本非为蛰伏,只是我闭目塞聪,看不见、摸不着。
“嗨,郑兄这也算叛主救国,真是既有胆气又有骨气!”烛姐姐倒不唏嘘,只以刀策马时如此赞了句。
这话却似一根刺,恰好扎到了“郑兄”的痛处,他长声哀叹:“‘叛主’是真,‘救国’却是虚言。平日大人待我不薄,我……我只是宁愿叛主,也不愿叛国罢了。”
一时默然,几匹马这么踏踏走了会儿,转弯时道旁竖着块突起的大山石,阿银所乘那匹却不知发了什么疯,发蹄朝那石头狂奔直撞过去。
烛姐姐大呼一声“弃马”,只见阿银速速拉紧手中缰绳,那马前蹄高扬,要将他同周杞一起甩落。此时即便烛姐姐飞身前去,亦是于事无补,不过阿银倒反应极为迅敏,借这一甩蹬着马的身子向后退了三尺,半空里打了几个旋后滚落在地。
我们连忙下马迎上去,幸而他身上只几处轻微擦伤,并无大碍。周杞却没有这般运气,马扬蹄时他便斜斜飞了出去,又狠撞到一侧粗木树干上,软瘫在道旁。
再看那马,竟真的一头栽在山石上,碰了个血肉模糊,随即四蹄不支,几声嘶鸣就僵倒不动了。
郑元前去探了探周杞的鼻息,总算还有口活气在。可六个人只剩两匹马,往下行却是不易了。
烛姐姐走到周杞身边轻踢几脚,道:“怎么什么事儿一碰上这玩蛇的,就准没好果子?”
可看他这一路拖拽颠簸,灰头土脸遍体鳞伤,浑身还紧捆着布条,又绵软无力沉沉垂着,倒也不像装的。
还没计较出个法子,阿银一指下山方向,几人即望见了前头亮起的簇簇灯笼火把。
对方似乎也瞧见了我们,吁住马有些戒备地隔了老远喊道:“几位打岭中来?方才那烟花好看吗?像不像个大金翅?”
先生显然没懂这是什么暗语,事态又急,便直直白白交了底:“可是解佩山庄派来的豪杰?‘窜天树’是老朽我放的,有要事相求。”
领头的“哎哟”一声,赶紧驾马迎上前来——提了灯笼这么一照,却原来是茶寮里那位店家,带着几个茶博士上山接应来了。店家这回一点也不见缩脖躬身,板正端立着,说话有条有理、中气十足。
烛姐姐认出他后立即玩笑道:“哟嗬,敢情店家您白天迎迎过路客、晚上当当夜行侠呀!这解佩山庄倒真会选暗桩,挣钱探消息救人三不误!”
店家摆手道小姐抬举,什么侠不侠的,我们也就听庄主吩咐,朋友们若有何难处或者用得着我们的,能帮就帮一把。
遂问我们所求何事,先生只粗略讲了些“岭中偶遇凶徒,人和马匹都受了伤”之类的话,说务必要面见老庄主。
店家登时爽快答:“这您安心,您今夜燃上天的那棵‘窜天树’是三丛金翅,小的不敢不禀告给山庄。送信的雀儿这会子也该到了,庄里人应该正往此地赶呢。我叫人候着,咱们就先回我那小茶寮歇歇脚?”
这是位懂事理的,断臂的郑元他瞧见了,想必青衫男子他也认出来了,不该他问,他便一句没提。
安排又妥当极了,自然没人有异议。这下马自然不缺了,他见我们那余下两匹不是累得四蹄发抖,就是瘦得皮包骨头,便支使茶博士带我们换些好马。
烛姐姐掰着我的下巴,仔细瞧了瞧磕破的那块儿,问疼不疼。
我摇头,她就皱眉道:“之前在洞中大意啦,要是结的痂不好留了疤,我们之蓁这么漂亮一张小脸儿可怎么得了?”
我笑答无碍,她也不依,叫阿银拿水囊来,要替我清清伤口。水囊刚到手,就听到后方有位茶博士喊了句:“唉别跑!那人要、要……”
回头看去——绑的像名菜翡翠玉卷一样的周杞竟已趁众人不留神溜到了山沿边,双脚并跳,仰身从山上落了下去。
拦是来不及了,几位茶博士连根头发也没抓住。郑元失了左臂已是不便,见这变故登时要去捉他,一着急又跌了跤。
店家急急忙忙搀起他挤到山沿,瞪眼伸头左右细察,训斥了两句手下的人,转头赔罪,小心问道:“这人,要紧么?”
郑元摇手,面有惋惜:“本想若能带他同去,也算作个证。”
烛姐姐也向山下望了一眼,耸肩道:“这玩蛇的疯魔着呢,未必用得上。”又问店家:“下面是啥?高不高?摔得死吗?”
我跟过去细瞧,山下黑漆漆一片,深浅未可测,依稀记得上山时是有这么一段,路不崎岖,但侧壁十分陡峭。
店家讪笑答:“此处算是个崖口,下面嘛,除了草木石头也没别的。杜鹃岭固然不陡,可也得比寻常楼台高出不少,依小的看难活。诸位若担心,我派人下去瞧瞧?只是树高林深,怕要费些功夫。”
此刻哪里还能有这等功夫耽搁得起?
白先生与郑元又同店家合计一番,我趁这间隙去察看了先前那匹发疯的马,寻了几遍竟在侧肋摸到一根极细的银针,立即拿给几人看。
谁也不知道那周杞是何时醒转的,又何时生了要逃的心思。许是因为被绑着才未能得机去害阿银,思及此处不免叫人有些后怕。
烛姐姐对着山下黑漆漆一片叹道:“这玩蛇的可真是比蛇还滑溜,惯会耍些小伎俩,大意啦。我不是医者,可不像先生和之蓁你们这般慈悲,只盼他可别有命从杜鹃岭出去。”
“那小友有机会在洞中取他性命时,为何选了不取?”先生问她。
“嗨,还不是我祖父叨叨的——什么对武者来说,常常需要去取一个人的性命去救另一个人,莫要把这当作多么荣光的事情。刀能少沾一分血,便少沾一分。”烛姐姐转头瞧见了我迎过去的目光,“之蓁那次不算啊,那帮匪徒厨房里……待妇孺如此,哪里还能算人?”
“郑兄”赞了句赵姑娘这祖父有见地,先生却有些出神,店家唤了几声,他方低声应了句。
相较起凉边的军情,众人只得不再管那周杞是生是死,继续沿山路离岭而行。
我们几位在茶寮中歇了不过一晌,解佩山庄即派亲信来接,往下便顺利许多。
那“窜天树”燃起时,不同枝叶不同色彩原是对应着大小事务的轻重急缓。先生这“三丛金翅”极为罕见,来人不敢轻视,一行人当即快马加鞭,到达山庄已是天光浅晦。
进了正厅后,有位面目威严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便是山庄如今的庄主了。我见厅中挂着副精心装裱的诗对,上书“九陌六街青烟起,万国神京簪缨去”,心下便愈加确定了八九分。
这联上两句诗文出自百余年前大晔的一位叫做姜尧的名臣。先前在山洞中,郑元提及解佩山庄是位姜姓太师所创时,我便生了一两分猜想——这解佩山庄之“姜”,果真是“王、谢、姜、柳”之“姜”。
王、谢、姜、柳本是大晔四个显赫多时的世家大族,除却我们柳家本就生于江南,另三家原本根都扎在北边。王谢两家境况如何我不甚清楚,这姜家却不止书中读到过,也从祖父等人口中听过一些。
献康年间四家并立时,梁王尚对晔帝俯首称臣,哪知一朝祸乱霎起,他兴兵霸了北都、裁了衮服,扯起面旗给自己封了皇帝。王谢仍留北地,大司马姜氏却拼死送皇室南渡迁都,且与柳家苦心经营多年,才扶当时年纪尚轻的文帝坐稳了这南边的江山。
文帝和其子和帝器重大司马,大司马也争气,在南边本无根无基,硬是靠自家人的本事闯出了一片天地。他病逝后,姜家又出了个少时随父兄刀山火海里滚过多遭,且颇通民务,领兵治政事事皆精的贤臣姜尧。
这姜尧入仕时大晔尚且四方动荡,连“偏安”的“安”字都沾不上,几十年间已是家国焕然,百废俱兴。他德高望重、美名远扬,却在官至太师时突然急流勇退——上书乞了休,带着一家老小闲居江南。
个中缘由没人讲得清,野史里猜测颇杂,还有人说姜太师他另立下规矩,百年之内姜氏子孙不得入仕,否则便逐出家门。这说法虚实亦未可知,但其家在朝廷上久无踪迹确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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