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存放药材的库房积了一批经年陈药,好些受了潮气生霉不能再用。馆主就命学徒们拾掇出来,该扔便扔,余下那些挑拣出成色尚好的晾晒几番,留下自用。
他还怕学徒们不仔细,漏下些坏掉的,在院中一遍遍吆喝:“凡是长了霉斑霉点的,哪怕针眼儿一般大也留不得!横竖卖不出去了,别到时用到你们自个儿身上出岔子!”
馆主仁厚,我笑说替他盯着,也在院中寻了处笸箩架子一起挑拣药材。那架子最上层恰好是一竹匾褐紫的南烛子,挑着挑着,便回想烛姐姐初入京都那年,我们俩也曾在这院子里晒过南烛。
那同样是她与白先生头一次遇着,落了个“南烛小友”的称呼。而后平日里除却我和先生,鲜少有人记得这小名。
元丰十八年,京都,仲秋。
烛姐姐刚跟着沈舅父在骁骑营呆了月余,习武练功上本已颇多不适,她行事又不拘小节古灵精怪,在外人看来未免乖张难驯。营中有些子弟不问前因就蓄意寻衅,大事小情的并非桩桩件件都能通达上听、妥当处理,因此受过不少委屈。
在家中又是女儿一个,非长非嫡,主母姜氏待她本就算不得好,再加上还有位从衡州带回的小孤儿阿银,处境就愈发艰难了。
她虽从不说什么丧气话,每每窝了火便到我跟前儿点名道姓抱怨或斥骂一两句,怒气一消也即作罢。可到底不过十四五岁青春年少、心口儿稚嫩,稍不留神就漏了心事。
有次她离了骁骑营来寻我,苦着脸说今日又领罚啦!都怪那帮没心肝儿的小崽子!随即又骂骂咧咧将营中那些同她渐渐熟识起来的兄弟挨个儿数落了一顿。
“之蓁你那位大表兄,就是三寸……哦沈伶君她爹,可真是跟沈太尉一模一样!嚯那两道眉毛一竖……唔四表兄他人倒不错,劝那帮小崽子他们不听,最后害人家也受了罚!”
直数落到迟暮日夕、兔起乌沉,她也倦了,仰面躺在木台上瞧那片儿轻薄透亮如春饼的圆月。
“前段日子呀我嫂嫂有了身孕,姜夫人从外头请了位姑姑来照顾。嘿,你猜怎么着?那姑姑一见我竟拉着手热热络络问东问西。说阿烛小姐几时回的京都呀?还记得嬢嬢我吗?小姐小时候最喜欢我抱的。”
“问过才知道,原来她做过三年我的乳母。嗨,我真是半点都记不得了。”语气松快,还透着笑。
我轻抚她的肩膀,道毕竟年纪小,又隔了这么些年。就拿我来说,别提乳母,前几年教我读书习字的先生,也全记不清长什么样儿啦。
她“嗯”了声,沉默半晌后忽问:“之蓁,你们京都人吃乌饭吗?”
不待我作答,她又说:“从前春秋我祖母都要采一把院儿里的南烛叶,做乌饭给我和祖父吃,秋天呀,还会加一把南烛子。”
“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染黑了牙好几天都弄不掉。可后来发觉那乌米饭糯韧又弹牙,还带点儿清香,拿菰叶裹成粽子那香味儿就更明显啦。还有南烛子,漫山遍野顶常见的,酸甜生津……”
烛姐姐闭着眼唇角微弯,好似在回味乌饭的清香和南烛子的酸甜。
臂上缠着的那截黑纱,自相识后,我还未见她取下来过。
白先生每年春秋时分都会前往京畿各地采药布医,往昔因我年龄尚小未同去过。今年磨了半日,终是得了机会,我便欢欢喜喜背了个小药筐子,坐在马车里颠颠簸簸,一路跟随先生辨识药草、救济伤患。
待到返城时,白先生药筐里倒是各色药草都不少,我的却满满当当都装着沿途采来的南烛枝叶和果子。
先生得知我是要拿这些叶子学做乌饭,还赠了一本南北风俗食物志给我。
我眉开眼笑谢过他,他就闲坐在自家小院儿中捋着胡子感叹道:先生我也许多年没尝过乌饭啦,还真有些念想。
“那不若我就在先生您这儿生火?锅碗瓢盆的也齐全,邀了烛姐姐他们一同来尝岂不热闹?刚好余下那些枝叶果子晒一晒就能拿到济世堂入药呢!”
先生平日物欲稀薄,难得听他提及有什么想吃的,我自然也上心。
他也欢喜,颔首应允,又问了句:“小柳啊,你口中这‘烛姐姐’又是哪家的?柳家女儿老朽也算认得全,倒没听过这个名字的。”
之前遇匪的事先生只知晓个大概,想来是觉得惊险,不愿我多作回忆,便没有细问,只说人无大碍就好。这回我趁着介绍烛姐姐,将前因后果同他细细说了一遭。
听完他先是长叹:“不料在京都呆久了,竟不知远处尚有百姓流离啊。”转而笑道:“你说的这名为赵翦的小侠女,后来做了沈清将军的徒弟?她是衡州人氏?”
我答是,先生便不住颔首:“这江山百代,不知有多少女儿家文章技艺、武功品性丝毫不逊于世上男儿,可惜大多总因这般那般的缘故被埋没了。望你和这位小侠女,不会成为其中一二。”
那时我迎着先生的目光郑重应下,确是一心一意想做个悬壶济世的医者。
翌日适逢烛姐姐休憩,我便以白先生邀见为由,请了她和阿银到济世堂来。
她和先生倒好似一见如故,谈话吃茶间,我便端着蒸好的乌饭笑着摆到几人面前。
这乌饭我花了颇多心思——先从那筐南烛枝叶里头挑出些鲜嫩的,剪去杂枝细细淘洗。捣碎后渍成青黑汁水,拿粳米九浸九蒸方成,又别出心裁,将饭粒捏作小巧的团子,撒几颗赤红的南烛子在旁,配成道点心。
烛姐姐一瞧见果真眼睛都直了,白先生也颇赞叹,捋捋胡子夸奖道:“小柳是个手巧的,这乌饭成色甚佳,称得上食札中所述那般:‘黢黑发亮,色如墨玉’。老朽有生之年还能再吃一次,真是有口福了。”
烛姐姐咧着嘴说:先生我没您这么会讲话,一会儿只好多吃几个乌饭团子来表达对之蓁的赞美啦。倒真一连吃了七八个,抱着滚圆的小肚子满口乌紫地夸奖我手艺好。
随即阿银也跟着动了筷,不过他貌似不大喜欢,盯了那黑乎乎的饭团良久,皱着眉头勉强咽下一个,便全推给了烛姐姐。
吃饱喝足后她喊阿银去收拾碗筷,自个儿同我和先生一起分拣余下大半筐南烛。
烛姐姐天性是个爱玩能玩的,做起活计也不例外,拾了一阵儿便学起那些百戏行当的杂耍,把几枚果子掷到空中一圈圈抛接起来,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平日里我总是个乖顺样子,先生也鲜少见到这般活泼的小女孩儿,坐在木杌凳上连连拍手称妙。
我佯装去夺那果子,烛姐姐闪身避开,趁机卖了句俏皮话:“这便叫做‘南烛晒南烛,南烛玩南烛,南烛抢南烛’啦!”
白先生面儿上疑惑,问作何解,她便笑答:“先生您有所不知,我小名儿就叫南烛。”
先生稍露惊讶地“哦”了一声,口中不住说道“巧了,那真是巧了”。
“也没什么巧不巧的,这小名儿还是我阿娘给起的,四岁之前一直这么叫着。‘赵翦’这名字,则是到了衡州以后祖父赐的。”烛姐姐一面拣枝叶,一面闲闲话起了家常。
“我祖父这人忒有意思,给我爹取名的时候找了个算命先生,说命里缺水缺木。好不容易起了个带水带木的,我爹长大了性子软,他又埋怨说全怪那名儿太温吞。这不就翻着兵书给我找了‘翦’这么个字儿,还说什么取‘锋锐无匹’之意。”
我没作声,白先生淡笑着回了句:“两个确都是好名字。”
“嗨,是好名字,就是有点难写。不瞒您说,我八岁才真正记住这字儿咋写。祖父祖母他俩平时也不喊‘赵翦’这名儿啊,总是‘小阿烛、小阿烛’这般喊我,我哪里还会去记那么难写的大名?”
她颇熟练地将一竹匾拣好的南烛枝摆到日头底下晾晒,拿手指左右搂了几下。
“说起来吃乌饭这个习惯呐,还是我到衡州的头一年,祖父不知道打哪儿移来株南烛栽在了院子里。后来那树年年开花结果,我就年年跟着祖母摘。”
“我算跟它一齐长大的,离开衡州的时候,它也有碗口那么粗啦。”烛姐姐笑着比划了一下,又转头问:“先生呢?听您方才的意思,从前也有吃乌饭的习惯?我还以为京都不兴这个。”
“早了,也是位故人,年年四月八都要给我蒸上一锅,说轻身明目,乌首驻颜。嗨,我一个老头子,要驻颜有何用呢?”先生一声轻叹,摇了摇头。
烛姐姐伸手揽过我的肩膀,仍是那副嘻嘻哈哈的姿态:“不管怎么说我和先生都得好好谢上之蓁一番,还能让我俩尝到这般好吃的乌饭!”
我反倒有些不自在了,欲寻个旁的话头,便说去看看阿银碗筷收拾得如何。抬眼就望见这少年正倚在厨房门边儿,手中还端着个未洗净的碟子,想是已然这般一动不动默默站了许久。
他微微颔首,低眉垂睫,眼不带泪,一如素来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与身下孤影相对无言。
【作者题外话】:这章开始之蓁的视角多数是回忆~放在这里讲是因为跟后面有关系啦~
另外会保持稳定日更,希望大家开心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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