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缈缈，皓月当空。
长陵城别称不夜城，每当夜幕降临，璀璨的灯火将护城河映照得波光粼粼。歌姬的嗓音婉转而清脆，一路传到耳朵里时，已沾染了街道上的粗犷与豪放，却偏生得有韵有致。
长陵的夜，既有盛世的长荣，又有历史的典雅。
一片雪花轻缓飘落，柔柔地躺在清酒上，又柔柔地与酒水融合不见。
握住酒碗的人静静看着雪花落入，双眸里除了见众生的淡然外，罕见的还有一丝情绪的波动。
“空雪剑仙的修为又精进了，居然能够在数十里外化形入境。”
在他身侧，一人银纹紫袍腰束玉带，揽天地风华于一身，风骨卓绝，雅致无双。在他掌心，一片雪花落入，慢慢融化成一小滩水，冰冰凉凉。
并未等到回答，身旁之人反问他:“洛兄要出城可是为了门下弟子？”
“自是。你观星之术无人能及，什么都瞒不了你。”
月影全然倒映入手中酒碗，皎洁的一轮清晰无比。仰头一饮而尽，浓烈的酒穿肠入肚，一路火辣辣的烧到底。
“我记得你从来不沾酒。”
“我的观星之术没了，我看天，与你们看到的天别无二致。”他说这话，平静而淡然，就像一个临终的人坦然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好似早就悟得了什么，身旁之人将心底泛起的酸涩轻轻压下。“不过你那五个门下弟子毋需挂忧，他们已经安然无恙，不日即可回城。”
“我出生在长陵，师父说我是父母遗落在长陵的一颗明珠。二十岁那年我第一次下山，第一次回到长陵便觉得这儿无比亲切，也是那一年，我遇到了眠眠和你……缘分从这儿开始连接，就要从这儿开始终结……”
“洛兄，我回来了。”
记忆从二十岁那年那个眉眼清俊的道士拉到如今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人的面孔上，洛风祁咽下喉咙的酸涩，以无比的欣怀郑重道:“达达，欢迎回来。”
马车内，洛剑山庄五人与平凡皆是满目惊奇地盯着那狼吞虎咽的少年，阿晏。尤其是平凡，像看一只新奇的动物一样上下左右将阿晏打量了个遍，尤是不解。季璃清早就告诉过平凡阿晏武功高强，他自然是不信的，就凭这整天睡不醒的模样，谁能信阿晏能保护他？
现在看来这少年呆呆萌萌的，长得甚是可爱，顶着张如此人畜无害的面孔，如果不是刚才亲眼所见他出手，平凡依旧是不会信这少年是个高手。
可奈何事实就在眼前。
谁也没料到，那怪物鬼娃能够逃脱季璃清的阵法跟上来偷袭季璃清。当是时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而这警惕一放松下来，洛剑山庄五人连握剑的力气都抽不出，更遑论救季璃清。说到底，他们行走江湖的经验太少，面对这等突发状况，竟也是一时手足无措。
寒风带过剑啸，那殊死一击的鬼娃还没碰到季璃清分毫，就被剑刃挑在半空中，狠狠摔落在地。而那柄本该置于洛少衍身侧的剑，被握在那本该昏睡不醒的人手中。
少年出手之迅速精准，连青榕都自叹不如。而他周身凛冽的气势，也只在剑刺入体时才极短的释放出来，抽剑之时，你根本察觉不出他的气势曾有那么一瞬的变换过。
阿晏很强，毫无疑问。
然而他说的第一句话十足十就是个孩子在乞怜，那声音一点攻击性也无，只会让人心软。他弱弱道:“你们有吃的吗？我饿了……”
看着阿晏吃完七人两日的干粮，平凡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那个……阿晏，你怎么突然就醒了？”还一招就把鬼娃给杀了。
“……因为主人有危险，我要保护主人。”
“那是不是慕公子没有遇到危险，你刚才就不会醒了？”同样好奇的官绮雪急忙接着问了下一个问题。
阿晏将手中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打了个哈欠:“阿晏好困……”
然后就又睡着了。
众人深感佩服。
季璃清在外面驾马车听得一清二楚，解释道:“阿晏中了毒，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
“不知阿晏公子中了何毒，我等可有机会略尽绵薄之力？”说话的是青榕。季璃清于他五人有救命之恩，但凡能有报答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有洛剑山庄相帮，再好不过。解阿晏的毒需几味极难寻得的药材，便托青公子代为留意了。”
“能有机会报答救命之恩，是我等的荣幸，定不会叫慕公子失望。”此番说话的却不是青榕，而是洛少衍，少年心性的他纯真简单，想得也简单，便急急应了下来。青榕是极为稳妥的性子，在未见到药方之前他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不能把话说圆满了最后倒教人失望，这番略一思索措辞便被洛少衍抢了先，只得笑道:“慕公子尽管放心。”
“这药材不易寻得，洛剑山庄也未必尽有，若有为难之处尽可悉数告知。”
“慕公子所托之事，我等定会全力以赴。”此次说话的是陆瑜。陆瑜的声音温柔而不粘腻，舒服得恰到好处，而她本人亦是生得赏心悦目，拥有着女子特有的婉静之姿，柔似平湖烟雨，姣似空山月华。
季璃清回想起陆瑜与青榕双剑合璧时的模样，那般天衣无缝之中流淌的全然是对彼此的熟稔和信赖。
男的俊逸雅致，女的貌美端方，一对璧人，果真再合适不过。
季璃清无声浅笑。“如此先谢过诸位。”
“慕公子救命之恩吾辈无以为报，如今得了机会乐意之至，慕公子万万不可与我等客气。”
“陆姑娘此言差矣，行走江湖哪能不施不受人恩德。虽是救命之恩，于我不过举手之劳，江湖儿女图的就是个恣意潇洒，可不想背上救命之恩这等大累赘，此事就此别过，休要再提才是。原我也是个快意江湖之人，此番言辞着实受累，可千万莫提！”
陆瑜抿唇一笑道:“慕公子实是妙人。”
此话果真不再提，季璃清也算真的轻松下来，洛剑山庄五张嘴要是固执起来她可说不过。
“吁！”好端端地驾着马，季璃清突然停了下来，刚才一番对话平凡插不上，此刻得了机会率先开口询问。
“怎么了？”
“下雪了。”
“这才十月，怎么会有雪？”平凡喃喃钻出马车，鼻尖便触碰到一片冰凉。
果真是雪。
与季璃清一同仰头，目之所及之处无数晶莹的雪花翩翩落下，令人震撼。
簌簌的雪花纷飞落下，掩人眼帘的白铺天盖地。白雪掩映之下，一抹金色裙摆依稀能辨出点痕迹，一点一点的雪逐渐覆盖而上，似要掩盖住世间一切，那抹本该是绚丽的金色，如今只是沉寂暗淡的一角。
有风来的时候，雪花滚着堆向一边，那抹衣角还能挣扎着动一动。可是很快，压下来的雪只会越来越重。
衣角一旁的雪，凝着殊异的浅红，似春日的红花在雪下铺开一层，显出剔透的色泽。
风雪无休止。
一处毫不起眼的覆雪颤动起来，抖落一小块白雪后，露出一只眼睛。细密的雪粒覆在那眼睛羸弱的睫羽上，许是这雪太重，那眼睛睁开一半便停止了动作，半开半阖间转动了眼眸。
在她眸中，唯有无尽的白雪。突然，一点橘红的色泽在她眸中昙花一现，如陡然点燃的火星经受不住寒风摇摇欲坠，熄去。
风雪深处，探出一抹紫色的裙裾。无数紫色蝴蝶振着美丽的双翅冲破风雪，优雅地蹁跹着，似在跳一场古老而神秘的舞蹈。紫蝶铺路，风雪中一人执伞缓缓靠近，手腕纤细，步态轻盈。
紫色的裙裾轻柔扫过她的眼角，从她的角度看去，恰能瞧见洁白的伞上绘着一只硕大的蝴蝶，那蝴蝶一半骨翼是紫色，一半是金粉色。
不伦不类。
伞檐缓缓上移，露出的是一张清冷的面容。
瞳孔猛缩，疯狂颤抖起来。
一模一样！除了眼下的那颗泪痣。
“蝶舞……”她蹲下来，指尖抚摸上她的眼角，含了一声轻轻地叹息。
“蝶落……”是谁亲昵的呼唤，唇齿间缠绕的缠绵让人心底陡然一疼。
如火苗猛地冲出灰烬，橘红的色泽在瞳孔里扩散开一抹又一抹绮丽。
可惜，还是昙花一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