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寒凉,一场冬。
晃晃算来,白羽已在城主府上叨扰了数月。
期初她自然以为阿诺是家中有事才请她这个略懂些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外行人入府做客,不过大抵是她思虑过多,阿诺也没拿什么事情来烦恼她,至多是请她看个戏,探讨探讨戏折子该如何改改,这戏子唱的是否到位,只是白羽如何懂得这些,胡乱说上两句倒被阿诺当成了金玉良言,抄在了小本子上。
这些日阿诺待她如亲如故,还特地辟出一处院落供她住着,也不许其他人来叨扰,只是那个行事纨绔,尽显风流的陈锦誉来的十分殷勤,时不时的送来些这个季节吃不到的瓜果,小白也忒不客气,他不喜陈锦誉这人,但不代表他会傻的推开送到嘴边的食物。
如此一来,素日里肃穆庄严的城主府中时常传出欢声笑语,倒让白羽觉着似乎又回到了风兰谷,回到了从前温馨的日子,纵使缺少了些什么,她亦这般小小满足。
近日,沐云城下了数日大雪,没了天上坠着的星子,夜里的天也阴沉沉的。
雪花鹅毛般片片落下,落在窗棂上堆起了层层银白,映着房里微弱的烛光,没过多久这清净的小院就洒上了一地银栗。
此时夜已渐深,佳人正半卧在窗前矮榻,素手翻读着一本看似古旧的书卷,这书寻常人看不懂,文字多是梵文,大抵是被城主当做前朝的破本子,给尘封收藏了。
许是有几分投缘,白羽在藏书阁一堆灰扑扑的书卷里相中了它,应了阿诺的允许,便拿去做了个平日里打发时间的伴读,闲来无事读上几篇倒也是有趣。
这书讲的不是其他,正是凡人凭借想象杜撰出的几则上古逸事,倒与上古那鬼才星君有相同胆色,想来这凡界在太古时期初成,娲皇亲手教养凡人,也是调教出不少慧根。
当初娲皇同伏羲为了保全人族之地,化出数十亿凡世,令苍邪无法再行灭世之阵。且这数十亿凡世各有不同,皆是老死不相往来,唯有魂归轮回境之时才能恰巧不巧的照个面。
白羽倒是挺佩服这写书之人,因凡界在上古时期接连受了两次动荡,并不太平。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灵光乍现,在那个乱世之中能编写出如此有理有据的故事,实属不易。
以往在风兰谷中白羽辅修过上古史,因她不用修习仙法,故而空闲愈多,常常无聊到兀自发呆,一呆便可呆上半日。
墨华见她一副霜打了茄子的形容,便请夫子给她讲故事,而这夫子恰巧是修订天界史籍的文官,最不缺的就是天界八卦和传闻,便兴高采烈的允了她这门课。
兴许是难得有学子愿听这本就枯燥乏味的历史,而历史又总避免不了其中主要人物的爱恨情仇,夫子讲得格外兴奋,她也听的格外上心,故而课业中她最熟悉的莫过于上古史。
不过,这书也是奇特,同夫子讲的不全一致,却又十分相似,只道是万物皆有灵,心思各不同,白羽起初并不在意,但自上古起源到众神陨落,她从未在夫子口中听到过一个名字——冥凰。
冥凰何许人也,上古史书全无记载,这书中所述之事,所绘之神,她都略有耳闻,唯独这个冥凰,令她有些疑虑,她仿佛听过这两字,但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从何处听来。
风雪又大了些,几片绒雪随阵阵寒风落入窗中,挨在脸颊冰冰凉凉。
白羽将书卷收在一旁,小白卷在她身侧睡得沉稳,她轻轻抚摸他洁白的羽毛,将落在他身上的碎雪拂去。
不知小白是否知晓冥凰来历,只是现下看来,也得等到他睡饱了才能问出个究竟,这几日他同陈锦誉斗智斗勇,也算是难为他了。
此时,远远近近传来踩在雪地中的声响,有烛影摇曳,还未见其人,便听见阿诺在抱怨今年的天气如何如何,鼻子都快冷掉了。
白羽也未起身,见小白惊醒,半眯着一双透着森冷寒气的凤眸,她轻抚着他颈间的绒毛,又渐渐睡去。
“白姑娘,白姑娘,今年这雪忒大了些,听说城郊的落霞湖都冻上了,你看你明日得空不得空,我们去那赏雪景。哎呀,姑娘,你怎么不烧上炭火,这屋里那么冷,绿萝,快,快让人来把炭火烧上,不得怠慢白姑娘。”
话语间,阿诺已然推门进来,红色的斗篷沾染了些许风雪,映着她微微冻红的脸庞清秀可爱。
白羽冲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身畔的小白,阿诺会意将斗篷递给身旁的侍女,轻声说道:“小白这么早就睡了,看来是真累了,也怪兄长不知分寸,非要同小白较劲,不过他下棋居然下不过一只神鸡,着实让他深受打击。”
白羽莞尔一笑,柔声道:“小白不能言语,你替我向陈公子道个歉,是他不懂礼让了些。”
阿诺捂嘴偷笑,摇摇手道:“不用,兄长若是气度如此小,又怎的去搭理城主府的事务,全当让他吃个教训吧。”
风越发凌冽,吹乱了白羽的长发,阿诺伸手将窗扉合上,轻轻叹道:“姑娘,我知你一向不畏寒冷,可这世事无常,你也需紧着你这身子,若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白羽望着阿诺笑而不语,她是神裔,不同凡人,素日里单薄的青衫长衣,冷暖一向不太在意,如今有人在意她的冷暖,却让她的心底升起一丝暖意。
新到的木炭很快被拿进屋来,随着碳火燃起屋内渐渐和暖,火光忽明忽暗,左右摇曳。
方才没有细看,燃碳之人正是齐廷,他一袭黑衣,见火盆里的碳火安然点燃,便悄然退到屋外,静静的隐在屋檐底下。
阿诺目光一直追随着齐廷,见他离开不由的沉沉一叹,她见白羽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又轻叹一声:“没用的,他不会进来的。”
白羽抚了抚小白,浅浅笑道:“方才未听见你说明日去何处赏雪?若是可以,便以我的名义请齐公子一同赏雪吧。”
闻言,阿诺突地起身捉住白羽的手,也不顾小白睡着,兴奋的叫道:“真的么,真的可以么?”
白羽巧笑颜兮,轻轻点头:“明日我便同小白在院中等你,和阿齐。”
阿诺如获圣恩,也不考虑礼数是否得当,同白羽行了一礼,旋即高兴地跑了出去。
小白一脸烦躁的甩着脑袋,白羽轻声抚慰:“小白,你且再睡睡,现下没人会来打扰了。”
“白羽,你是不是同他们走的太近了,人神终究不是一路人。”
白羽望着烧得正旺的碳火,点头道:“嗯,我知道。”
冬日里阳光照的不太真切,些许和暖,又些许清冷。
纷纷扬扬下了几日的大雪已停,天色回归晴朗,湛蓝与银白色相映成趣,多多少少为今日的出游添了几分色彩,显得这大雪覆盖的世界没那么苍白。
本是计划三人一鸟出游,而不知怎地,活生生变作了三人一鸟外加一个拖油瓶。
也不知晓陈锦誉何处听闻他们要出游赏雪的消息,丢下他本该温酒一壶,耳畔丝竹的大好时光,硬要同他们一同赏雪。
而今日恰巧陈大公子感染了风寒,十分脆弱,一个接一个的喷嚏打的阿诺心尖尖都在颤抖,生怕他传染了白羽。
故而阿诺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许多御寒的衣物,白羽勉强挑了件穿上,结果临出门时阿诺又给她披了一件狐裘大氅,连小白都没能幸免于难。
白羽被裹得像个粽子坐在马车里,看着对面喷嚏打得直响亮的陈锦誉觉着委实可怜。
“陈公子既然身体有恙,何不在家多休息休息,如此劳累,怕是旧病未愈,再添新伤。”
陈锦誉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笑:“素日得了伤寒皆是躺在床上无聊度日,今日好不容易等到次出游,我又怎可错过?”
阿诺噗嗤一笑,打趣道:“兄长,这沐云城里谁人不知,你陈大公子眼中只有美人,没有美景,倘若不是白姑娘不在府中,你怎会随我们到这荒郊野外?”
陈锦誉尴尬一咳,笑道:“哪里哪里,景要赏,人,也要赏,这才不枉费我如此舍命相陪的一番美意。”
陈锦诺又连连打了数个喷嚏,引得阿诺巧笑倩兮。
白羽怀里抱着小白,轻轻抚着他的绒毛,小白似乎很喜欢这样,合着凤眸泰然自若的享受着。她时不时的望向窗外,这万里冰封的景色,让她想起了终年积雪的昆仑顶。
也不知凝碧凤主他们是否安好?
听阿娘说,昆仑山背顶苍天,脚踏山河,原是一处极其秀丽之地,全然没有如今这般萧索孤清。
阿娘至今都记得,她小时候同阿娘的娘亲去找凤主求药,那时青丘还在,她同阿爹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阿娘被昆仑山浓郁的仙气所吸引,同阿娘的娘亲走散了,走到一处,只见氤氲的雾气环山,五彩霞光铺天,漫天仙鹤飞舞,碧草青天,如梦似幻。
只是,那时候阿娘并不知道,这是昆仑龙脉仙气溃散,隐有崩塌之像。
她无意间行至凝碧寝宫,殿顶飞檐银凤衔铃,梁柱雕栏,古朴沧桑。
一女子眉如弯月,唇如朱果,面若桃花,她一袭淡蓝色锦袍松散的滑落在肩头,懒懒散散的倚在一棵枯树下假寐,周围歪歪倒倒放着十数个空酒坛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且百米之内透着点点阴寒,似要把这酒香凝固。
那一面,将阿娘幼小的内心震的个七零八落,故而阿娘从小就想往凝碧凤主那等气质发展,但是未料自己发展不成,就想在女儿身上试试。
数万年后,阿娘怀着墨翎上昆仑顶求个安胎药,再见时,犹是当年之人,只是凤主已然鹤发童颜,那股子淡淡的风流气息尽散,多了几分肃穆与庄严。
而阿娘也再未能看见那仙气缭绕的山色,和倚在树下饮酒的佳人。
然而,未想到,又是数万年以后,她们同凝碧做了邻居,阿娘一向不同意墨翎出谷,但却不反对墨翎去凝碧处闲逛,大抵是觉着墨依这性子也教养不成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气质,便让墨翎同凝碧走得近些,也能沾染沾染凤主的仙气。
不过,墨翎也算争气,出乎意料的同凝碧十分要好,关系好的连墨华都忍不住生出妒意,常说这阿翎同凝碧比亲娘还亲,凝碧听了欢喜,便让墨华他们三兄妹唤她一声姨娘。
如今她失踪了,想必凝碧姨娘也会忧心着急,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她过了数百年,相思数百年,既是如此,终归是他们比她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