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怿从林大娘处借了三套蓑衣,又让元介继续回府守着并准备伤药,带了元仑骑着马直奔官道的长亭而来。
甫一拐角,便看到了亭中那个米黄色的身影,元怿心都提了起来,是她。
尽管阮渺薇戴着帷帽遮挡了面容,只是一个侧着的身影,元怿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
距离除夕那日,元怿能光明正大地看她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月,阮渺薇不爱出府,连二门都不爱出,就算元怿借着找阮卿芾故意去阮府,也极少能见到她。
仅有的两次,一次她在花园中,对着已经谢了枝头默默无语,一次是阮四姑娘并肩而行。
不管是独自一人,还是与人为伍,她似乎是在那个场景中又似乎不在,身在其中却又仿佛独立于场景之外,这种感觉很奇妙。
元怿每每看着她有道不清的感觉,她……似乎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
所以此刻长亭中,那周身不一样的气质,一下子就让元怿认了出来。
她似乎是听到自己这边的声音了,正撩起帷帽的细纱,向自己看来。
大雨如注,原本响在耳畔的哗啦声,在那一瞬似乎都远去了,元怿隔着万重的雨帘,眼里就只有那愈加清晰的清丽稚嫩少女一人……
阮渺薇见了来人,也有些惊讶,喊道:“元大哥,你怎么也会到这处来?”
长亭中一行六人本就有些挤了,元怿带着元仑穿着蓑衣并不好直接进去,利落下马,手里挽着缰绳走近道:“来接一个故人,阮五姑娘在这又是为何?”
“倒是有些巧,我是送一个故人。”
阮渺薇又看着淋在雨里的元怿主仆二人道:“外头这么大的雨,你们要不要进来?”
元怿连忙摆手:“不了,这长亭甚小,况我们有雨具,就不去挤着你们了。”
两三句后,亭中亭外的人就都没有话语了。
对于阮渺薇来说,元怿是认识的,少不得的寒暄一二,问了来这做什么,问了要不要进来,这就已经够了。此刻坐在长亭里,倒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元怿脑海中一直回想着刚才在马上,看到阮渺薇的第一眼,心中的激荡不减,连仅有的两句回答,都差点舌头打结没说出来,此刻也是不敢轻易开口了,只目光直直地望着地上的一块碎石。
周遭下人们觉得气氛不太对,这也太安静了些,但是两个做主子的都没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敢互相闲侃。
瓢泼大雨中的亭里亭外,一众人都静默了。
击打在蓑衣上的噼啪声不断,雨水沿着外侧一路畅通无阻地流着,却有一线雨水渗过棕叶,啪啦滴在了穿蓑人的眉间。
元怿被这一激似乎清醒了些,心中酝酿下,看向亭中的少女:“这处官道是通往西境州郡的,阮五姑娘要送的故人是往西境的吗?”
阮渺薇微微颔首:“是随父去象州任上的。”
“我要接的故人,是从衮州过来的,两州倒是相邻。”元怿爽朗道。
阮渺薇看他一眼:“嗯。”
……这就没了?
元怿暗自清了清声:“象州离云京可有万里之遥,阮五小姐的故人怕也得个把月后才能到了。”
阮渺薇:“是的。”
依旧冷淡。
元怿觉得应当是聊天的方向上除出了差错,厚着脸皮继续开口:“阮五小姐是要等这雨小后就回府罢?”
“自然。”
元怿头一次觉得要引人说话是这么困难的事,想了个话头,又是一次尝试:“不知阮五小姐……”
不妨被阮渺薇出口打断:“元大哥想说什么?”
他想说什么?他怎么知道!
元怿只想着跟她聊聊而已,随便什么都可以,这么点要求,才说几句,就被人直接问到脸上了。
元怿有些受打击,好在心态强大:“没什么,只是随便说几句话而已。”
阮渺薇这次连眼风都没给他一个,因着这雨,已在亭中逗留得太久了,再不回府,怕是崔氏都会担心了。
于阮渺薇来说,元怿实在算不得什么熟人,仅限知道他是二哥的好友罢了,因此也是没什么心情说话。
一旁的元仑有些不忍直视,谁能想到,自己主子那么自持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吃瘪的时候。
别人不清楚元怿的性格,怕是要以为他原本就是如此健谈,但打小就跟着的元仑,哪里见到过自己主子这么费心思的跟人扯话,从来是他不理人家,如今到终于也有一次不被人家搭理了。
不过会装一向是主子的“良好品质”,便是此刻直接被问了个没脸,面上都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尴尬的不是他一样。
此时此景,元仑简直想大笑三声,但迫于淫威,只是将斗笠往下盖了盖,遮掩了笑出弧度的嘴角。
心情颇好还想看戏的元仑,周身突然感到一股寒气,这熟悉的感觉,令他悚然一惊:这样居然都能被发现。
连忙屈身抱拳:“小人错了,还请主子责罚。”
未听到回应,内心戚戚然,一抬头就看到直视着自己的主子,元仑吓得差点将手里的剑都扔了,连忙将头纳得更低了些。
长亭中的人才不管这对主仆的眉眼官司,因着急着回府,都关心着天气。
好在这雨倒也没有一直下得这般大,成伯观望着终于是小了些,转身对着阮渺薇拱手道:“小姐,雨势不间断,一时半会怕是等不到停了,不过现在是渐小了,马车也是能走的。”
阮渺薇等的就是这句话:“那我们此刻便回府罢。”
于是停了许久的一行人,终于行动起来了。
元怿眼看着阮渺薇就上了马车,出声道:“阮五小姐,路上小心。”
这次阮渺薇回他了:“嗯,那祝元大哥也尽快接到人。”
马车得得地行远了,元怿不错眼地看着它出了视线,整个人站在雨中身形不动。
元仑其实很想说长亭位置空出来了,他们可以进去躲了,但是识相地没有开口。
……
此时阮府里,还有另外两个主子乘着这雨势稍小时候,回府了。
门房尚在望天感叹,忽又看到了两个打马归来的少年,连忙屈身作揖:“给大少爷、二少爷请安。”
阮卿芾嗯了一声,利落下马,将缰绳一甩,大步就进府里了。
阮卿茝看着二弟就这么直直走了,也连忙下马,追了上来边口中喊道:“二弟等等我。”
门房上前挽过两匹马的缰绳,带着进马厩了。
阮卿茝一路在身后追赶,但他气力不如阮卿芾,中途停了好几次下来休息,只能看着前方依旧健步如飞的背影。
终于到了鹤起院,阮卿芾径直进了自己的院子,阮卿茝跟了一路总算是可以歇脚了,入了屋子拣了一把楠木细云椅就坐上了。
抚着胸口顺了好几口气才道:“事情不是解决了吗,二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性。”
阮卿芾本就一直冷着的脸,闻言更添寒霜:“大哥以为解决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何况这事情也不算是真正解决。”
阮卿茝有些惊讶:“温容不是已经答应我们,会去跟八皇子交涉吗?他与八皇子一向交好,有他帮我开解会没事的。”
说了一会儿觉得口干,又唤着阮卿芾的小厮:“泛舟,帮我沏杯茶来,就……就那个信阳毛尖。”
泛舟有些不敢听令,看着自家少爷摆摆手,才退下去准备了。
“就算温容会帮着开解又能怎么样,你怎么就知道八皇子不是记仇之人呢?”
阮卿茝满脸的不在乎:“姜珏一个生母都没了的皇子,就算他记仇又能怎样?”
阮卿芾见大哥这般模样,只觉得额角直跳:“就算他权力不显,那也是个皇子,如果他记仇往后找你麻烦,你还觉得这事不大吗?”
“皇上众多皇子,就他最不起眼,我也不觉得今后能拿我怎么办。”阮卿茝靠在椅背上,神色依旧惬意。
阮卿芾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哥的性情,平时行事就有些轻佻,出了事儿慌慌张张的找人帮忙,现在自以为摸到事情的关键,便故态复萌。
阮府里是有家学,年龄尚小的在里读书,大了的像阮卿茝、阮卿芾已经在国子监进学了。
不过两人进国子监的方式又有不同,阮卿茝是靠着祖父侯爷身份入的荫监,而阮卿芾是靠自己学识考进去的贡监。
所以两人虽同在国子监,但其实并不有很多往来,身边都有各自的好友玩伴。
今日里早上阮卿芾听说大哥来找自己,还惊讶了一阵。两人是差两岁的兄弟,小时候一起在府里玩起来的,但年龄大了以后,感情倒是淡了,现在虽同住在鹤起院,但交集已经少了很多。
而今日的异常,原来是阮卿茝惹了事情。
大霁朝的皇子,除太子有专门的太傅外,其余的也一应在国子监进学。
阮卿茝前些日子里与一众好友打马球,正是尽情挥洒汗水时,奋力挥舞着鞠杖,一杆下去,却是彻彻底底地打偏了,球还恰好砸中了一个过往的少年。
据阮卿茝自己说,那少年身上衣裳破旧,且并无小厮随从,就以为是个普通的监生,在一众好友的起哄下,没有道歉反而奚落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