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旭国刚灭亡不久,暗渊阁阁主伶舟起就身染重病,即将油尽灯枯。
他在病床之上命人将下一任暗渊阁阁主带来。
天命师七葵默默站在他的窗前,仿佛雕塑一般。
她看着伶舟起嘱咐的那个即将成为下一任暗渊阁阁主的少年,就如同看到曾经的伶舟起被上一任暗渊阁阁主嘱咐的场景一样。
七葵怔怔的想,伶舟起是否也曾像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样,露出略显青涩的欣喜笑容,然后轻轻松松地接任暗渊阁阁主?
可惜,嘱咐终不是祝福,不用过多久,这个少年会发现,当初以为易如反掌的事,并不像春日出外踏青、与同龄打架、完成长辈布置的功课那般轻松愉快。
他会被重担压垮,心也会苍老,最后可能会变成现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人一般,无尽沧桑从饱含智慧的眼底流露,翻云覆雨的手也会无力垂下。
暗渊阁阁主伶舟起的目光几次扫过七葵,却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
看在伶舟起眼里,便是倔强冷漠的女孩连看自己最后一眼也不愿意。
最终他只能露出一抹苦涩深重的笑容。
待新任暗渊阁阁主一走,伶舟起的咳嗽声便再也抑制不住的响了起来。
七葵既没有替他端药,也没有上前抚慰,任由咳嗽声将他的生命一点一滴的耗尽。
“七葵,你可有未了的心愿?”伶舟起突然问起。
伶舟起看着七葵,神情显得有些偏执,苍白的嘴唇微张。
七葵沉默着,依然不打算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句话。
“我现在只剩最后一口气,你若不说,我怕是没有机会帮你实现了…”
七葵心中一恸,终于忍不住向他看过去。
伶舟起看到,她的眼神清冷如星,在里面找不到一丝为他即将要逝去而产生的悲伤不舍。
他顿时觉得心中的希望在这一刻扑灭。
他感觉喉中一腥,一口鲜血便那么吐了出来。
“没有,我没有未了的心愿,倒是该恭喜你,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七葵一字一句说道。
伶舟起嘴角的鲜血红的刺眼,一生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在这一刻竟然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可在我心中,始终有一件事无法释然……”
七葵望着他。
伶舟起费力从床头拿出一把匕首,并将匕首缓缓放置心口的位置。
“七葵啊,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他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七葵想了想,说出:“执著,狠厉,一往直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伶舟起轻声笑了起来。
“在你眼中,我跟那冰冷无情的神祗没什么两样吧…可你知道吗?七葵,我这辈子也有过私心,就是让你服下‘昙梦’…”
说到这,伶舟起再度咳嗽起来。
七葵苦涩一笑。
陈舒逆创建暗渊阁之后,下一任暗渊阁阁主为了使暗渊阁千秋万代的存活下去,立下了一条规定:暗渊阁虽效命于朝廷,但它效命的这个朝廷,却并不是固定于一家一姓的朝廷。
暗渊阁只效命于天命所归的朝廷,而这一切都要按照暗渊阁天命师的推算结果来定。
暗渊阁自创建之初,便有一名天命师精通卜卦玄易之宝典,极擅推算未知变数,可知天命,从而知晓一个王朝的兴衰盛败。
幸运与不幸并存着,历代天命师必须服用一种特殊的毒药——“昙梦”,用来抵消因窥探天命而降下的天罚。
七葵便是暗渊阁天命师,只是与之前的天命师不一样,她是“名不副实”的。
伶舟起咳嗽声平息,继续说道:“我很后悔,‘昙梦’使你容颜被毁且样貌变回幼童时期,可以说,是我毁了你的一生……”
“现在对我而言什么都无所谓了……”七葵淡淡地说道。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想过让你服用昙梦,我已经见识过昙梦给历任天命师带来的痛苦了……”
上任天命师珞旖,她就是因为服食昙梦,而变得相貌丑陋且如幼童,一生都得不到心上人的爱。
最后她精神崩溃,自焚于暗渊阁藏书阁中,带着所有推算卜卦的宝典毁于一旦。
从那以后,暗渊阁再也培养不出真正的天命师。
“珞旖的那场大火让我坚定的以为,我不会再让我的天命师服用昙梦,不,应该是我不会再有天命师。”
“可是,我没想到,当我在魔教渺生殿遇到了你,坚定的决心会随之动摇……”
伶舟起想要借助天命师的名义达到灭亡旭国的目的。所以,他让七葵成为了天命师。
而让七葵服食本不用服食的“昙梦”,则是他的私心。
“我当时想的是,服下‘昙梦’,你就不会长大,就不会面临无穷无尽的烦恼,就不会因为青春美貌,而使你同其她女子那般,陷入情爱怨妒之苦……暗渊阁中,我已经见识了太多这种事了……”
这是第一次听伶舟起谈论起关于他的过往心事,七葵落寞且悲哀地想。
“那你现在又为何后悔?”
伶舟起苦笑:“因为我最终发现,这样对你一点也不公平,你一点也不快乐……”
“不过…幸好昙梦是有解药的…”伶周起话锋一转。
七葵蓦然抬头。
“那解药就是……你以后会知道的…”
伶舟起说了这么多话,终于到了心衰力竭的时候,他凭借着仅存的微弱意识,举起匕首朝自己胸前刺入。
哪怕他即将死去,他的动作依然是那么利落快速,毫不犹豫,如每次向敌人出手一般。
匕首带着鲜血掉在地下时,七葵终于反应过来。
她冷若冰霜的神情逐渐瓦解,从嘴唇开始,微张,欲说还休。
接着,是眼睛,瞳孔放大随之紧缩,像湖岸漫上的潮汐。
她此时很想说,刚刚之所以不敢同他对视,是因为她怕她一看过去,他就死了…
她恨自己的这双眼睛,它曾目睹多少次离别,最后都是生离死别。
它也曾注视着仇恨,罪恶,与不尽的悔意。
它使故人相逢产生误会。
它使爱意深藏不动声色。
它埋葬了心底的悸动。
它使人看起来如老去了一百岁。
她不敢,也不愿,用这双眼睛注视他。
而现在,她竟然希望自己是瞎的。
那样,就不会亲眼看到挚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最后,七葵整张脸都被一种叫做认命的神情取代。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吼,她只是平静的朝伶舟起跪了下去。
伶舟起本来就活不了多久,如此只是加快了他的死亡而已。
所以,她只有认命。
七葵沙哑的声音像生了锈,她摸了摸脸上狰狞可怕昙梦造成的印迹,说道:
“我从未后悔服食昙梦,我后悔的是帮你灭亡旭国,旭国不亡,你心中就有未了的牵挂,你就不会死……”
“对,我的确恨你,恨你对自己,对他人,都是如此决绝,服下了昙梦的七葵容颜永远保持在了幼时,是你斩断了她对你刚刚萌芽的念想……”
可伶舟起已经听不到了,他的瞳仁逐渐涣散,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凝固在他嘴边。
他仿佛忆起了少年时胸怀凌云壮志,背着一把破剑离开那一无所有的家,想要闯荡江湖成就一番大事业,重振几百年前至尊鼎盛的家族。
终于登上顶峰,成为至高无上的暗渊阁阁主后,却遇到了那个成为他一生执念的少女。
“如意谷……她……”
这是暗渊阁阁主伶舟起临死前说过的最后四个字。
七葵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如意谷中的那位,应该是他一生中唯一舍不去、放不下的人吧……
待膝盖因冰冷而毫无知觉,七葵这才扶着床边站了起来。
新的暗渊阁阁主已经静候门外,等看到七葵跌跌撞撞走出来,便过去扶住她。
木屋里,黑袍人展开手中的玉盒,里面是一颗血红色的珠子,发出淙淙血液般瘆人的光芒。
黑袍人看着面前伶仃瘦小的女孩,语气怜悯的说道:“此为凰珠,可解世间百毒,包括昙梦,服下它,你可以恢复正常生长的能力与容貌,但是,你从十五岁服下昙梦,至今已过三年,毒性积累过多,服下凰珠后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副作用……”
“怎样的副作用?”
“或许会死,或许会瘫痪,或许会痴傻,或许什么事也没有……”
外观模样仅十岁左右,真实年龄却已逾十八的女孩解脱似的回答道:“死,这样再好不过……”
“待我服下凰珠后,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请你……将我送到如意谷,我将感激不尽。”
“为何?”
“他在乎的人在那里……”
黑袍人叹了口气:“何苦呢……”
女孩摇摇头不作回答,接过凰珠服下,她看着远处的琉璃灯在夜风中倏忽熄灭,心中似乎也有什么彻底死去了……
***
辛丘,或者说七葵,静静地看着珞旖。
珞旖问道:“你是否还是同样的决定?”
七葵叹了口气:“是的。”
不仅仅是为了段瑾,也是为了暗渊阁。
她这个人其实一直在逃避。
当时让辛丘保留那一点关于暗渊阁的记忆,是因为她既不愿意看着段瑾死去,也不想帮着周玥对付暗渊阁,所以才选择了这么个折中的办法。
她以为,不管如何,顶多两败俱伤,周玥帮着段瑾逃离岚国,四大堂主则回到暗渊阁。
但她没想到,周玥对四大堂主的仇恨竟然那么深,非得致四大堂主于死地,而不是把他们逼回暗渊阁。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姜问黎会离开上京,亲自来到浮图城灭杀段瑾。而且,他还把四大堂主当成弃子,任由周玥等人除掉他们。
现在倒好,段瑾等人的命快保不住了,而姜问黎连真正效忠于他的四大堂主也被除去了,正中了上京那人的圈套。
她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段瑾被暗渊阁杀害,然后暗渊阁又被朝廷一点点毁掉。
“那好,”珞旖点了点头,朝外头的人喊道,“阿卿,你给七葵带路。”
就在七葵将要离去时,珞旖忽然喊住了她。
七葵的手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玄色铃铛。
“你曾经怕睹物思人,把嗜魂铃交予我保管,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七葵握紧嗜魂铃。
几百年前,兵神陈舒逆创建了暗渊阁,他亲手打造的铃铛成为暗渊阁的象征,铃铛名为“嗜魂铃”,珍藏于暗渊阁万宝阁中,江湖中流传:“暗渊阁出,嗜魂铃现,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十年前,伶舟起将嗜魂铃赠予七葵。
“它原来的名字,叫做‘忘记’。”七葵对珞旖说道。
这时,彪壮大汉走进房间,对七葵彬彬有礼地说道:“请随我来。”
他看起来虽威猛凶悍,面对珞旖时,却温顺无比。
烈日当空,一面描有血色嗜魂铃图案的黑旗随风飘扬,紫色香车行驶在广袤的黄沙大道上,车后面跟着一队肃整的人马,约莫有五十多人,其中四人并成一排在香车前面开道,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戴着白底红图的面具。
“叮铃铃”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忽然,一个青衣女子从林中飘出,她身姿轻盈如羽,敏捷如燕,紧抿着唇,直直看过来的目光如锋锐剑光,扫向四周时,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一丝冷而媚的气韵,给人一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待她落在香车面前时,香车已经自动停了下来。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竟然拦阁主的香车,这个女人是不要命了吗?
七葵勾唇一笑,对着香车里面的人喊道:“阁主,别来无恙啊!”
其他人面面相觑,这女人与阁主认识?
“我听说阁主最近新任命了四大堂主,作为前任阁主的旧人,我特意过来看看。”
七葵说完这句话,香车里的人忽然掀开了车幔。
七葵看见姜问黎,心中忽然感觉一阵酸涩。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涩少年,果然已经变了……
姜问黎眯着眼睛打量着七葵。
“七葵……”他的嘴唇缓缓吐出这两个字,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只有戒备而警惕。
“七葵,原来你还活着,本阁主以为你给师父殉情去了。”
七葵:“……”
“我倒是想啊,但你师父他老人家放心不下你,让我时不时回来看看你。”七葵的语气就像个慈祥的老奶奶在跟自己的孙子说话。
姜问黎:“……”
“时不时回来看看本阁主?这个时不时就是七年啊!”
七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