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征此番并没有多留，霍存被冷在含章殿又是许多天。没人过来下禁足令，但是大家都这么心照不宣地守着，霍存也从没有什么哭闹的时候，安安静静的，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她张扬放纵惯了，即便是病得严重了，不想好好养着，出去乱折腾也没人敢阻拦她，这祖宗一旦心意坚定了，谁也劝不回来，称得起一句一意孤行不为过。
谁都以为这祖宗肯定要不依不饶地好好闹上几天，他们这些伺候看守的没好日子过了，谁承想霍存却安静得可怕，甚至都有人怀疑这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这日子待遇，当然是不能同之前同日而语。皇帝仪制是肯定不能继续用了，不过衣食方面倒是不曾亏待过，太医也是连日都来问诊。
众人很少跟霍存主动说话，偶尔交流，不得不称呼一句的时候，便都叫起了“秣陵殿下”。秣陵是她从前的封地兼封号，霍征在时她是公主身份，享亲王俸禄待遇，后来霍征出事了便直接封了秣陵王，又过渡到了储君。如今霍征归来，拿回皇位，已经举行了登基大典，霍存的身份却没说按什么处理，哥哥尊妹妹为太上皇是没什么可能了，至于是公主还是亲王，又或者，甚至贬为庶人……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主子没发话，谁都不敢妄加揣测，只好折了中称她一声“秣陵殿下”。
说好听点是因为没定下来她是公主还是亲王的身份说难听点，她是公主跟亲王的身份哪个都没有，尊称一声殿下不过是看在血脉的关系上，霍存本人，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是倚靠着霍征最后的仁慈过活。
霍征没留下任何关于霍存身份处置的只言片语，霍存不会天真地相信霍征只是单纯地没想到要交代这件事，暂时搁置了。名正则言顺，霍征本意应当就是想不给霍存正名，既不在明面上落她的面子，省得显得他这个当哥哥的太绝情，悬而未决的话，只要没人提起，他就一直拖着，霍存得不到任何身份，在宫中不尴不尬的，大大受限，他很能宽心。
毕竟霍存她做了七年皇帝了，再加上三年储君，这十年“正统”身份，霍征究竟是介意的。
他下不去手去做折磨霍存的事情，更不愿意再要她的命，可是这让他蛰伏也是蹉跎了十年岁月的症结，这权位与名分，他却要统统夺走，才算是出气，才算是安心。
霍存对这霍氏的江山有责任心，但是她从来不贪恋这云巅之上的位置。从前她桩桩件件也不过是为了守护好祖宗基业的责任，如今乐得放手，毫无留恋，自然也不会难以接受。真正让她难受的是兄妹之间感情的畸变，霍征这样一面心软一面又报复的纠结让霍存的心也跟着揪疼，她理解霍征的难处，也愿意用自己的委曲求全来宽慰漂泊躲藏了十年的哥哥，可是向来满心呵护疼爱自己的亲人因为权力之争变得对自己的亲情不再纯粹，嫌隙仇恨凌驾在血脉联系与往日温情之上，她真的也没有一刻好过过。
她情愿吞下委屈，放弃一切来补偿霍征，但是这一切毕竟不是她做下的。霍征愿意“原谅”她，但是给不了她信任，这是最扎心的地方。
她根本没做辜负霍征的事情，要这满载着沉痛的原谅又有何用呢！
霍存不知道的是，这些时日，郑无止几乎日日都去霍征那里，请求一见。霍征知道他所求为何，始终避而不见，终于被磨得心烦意乱，受不了了，才召见了郑无止。
还是那个红衣人，但是一切又似乎都不同了。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没心没肺的笑，连虚与委蛇都不肯了。
也是，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该报的仇早就报了，如今该还的恩情也还上了。他与霍征完成了里应外合，又一力背下了兵变的罪名，一切都那样合情合理，他也能事了拂衣去，彻底抽身了。霍征原本许诺给他的就是事成互不相干，放郑无止归隐离去，可是这些日子郑无止却始终还留在宫里没走。
霍征怎么能不知道，他这都是为了霍存。
因为从很早开始，他的心就交出去了。
碍于当年的约定，为了偿还救命之恩，郑无止不会食言倒戈，即便喜欢上了霍存，依旧完成了霍征的大计，只是多经受了从前不曾想过的煎熬。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终于一举一动都不用再背负什么苦衷，可以遵从自己内心所想所愿了。他如今却过不潇洒了。
对霍存的愧疚与牵挂几乎占据了他每时每刻所有思想空间，他根本做不到像个没事人一样远走天涯。
有句话也许是对的吧，多情往往无情，而薄情的人一旦动情，便是一生的执着了。
郑无止自以为自幼经历过那么多了，亲情血缘、生死性命，全都能看开了，自己已经是个抛却七情六欲，摒除一切幻想憧憬的人了，看什么都是戏谑，走到哪里都是玩世不恭。
然而如今看来，也许一开始他根本就没修炼成。
否则他为何如此重诺？为了霍征当初在缭谷搭手救了他出来，便将这救命之恩一直记着，不惜为此奔命偿还，毫无保留，直到遇到倾心交付的霍存，依旧不曾想过背弃承诺，宁可自己在中间夹着忍受煎熬痛苦，承担永失所爱的代价，也要用前半生报答了霍征如今又放弃了之前最向往的放诞生涯，继续留在这牢笼之中，用下半生偿还霍存。
霍征一直知道郑无止的煎熬，但是没疑心过他是否会出卖自己。这个人他自认还是看得清楚的，也没打算计较他曾经的动摇，想着事了互不相欠，就此别过，再无交集便是。
如今郑无止却要留下来，倒是不碍事，他也没强要赶人。只是涉及到霍存，他却要认真计较几分了。
“如愿拿回了皇位，便翻脸不认人了？即便再忙，也不至于见我一面的空都没有吧。”
郑无止径直走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靠圈椅大喇喇地坐下，倒没什么拘谨。他原本就不受这些世俗的条条框框束缚，什么君臣父子夫妻的三纲，在他这里统统立不住脚。他与霍征是单纯的合作关系，从前为了报恩，他还愿意谦退几分，如今两清了，便是平等的两个人，才不管什么君臣之礼。
霍征知道他这不是有意冒犯，不过性情如此，也没有计较，只是面色依旧不怎么好。因为郑无止要干涉他的事情。
“若是话别，或者你有其他打算，来找朕商议，讨朕行方便，没什么不能见面的，这快十年的交情，到底也不至于真的事成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你若是不执意离开云游，你这个人，我倒是愿意交。只不过，若是有关干涉朕与小存之间的事情，那便不同了。”
霍征冷冷开口，话说得明白。
郑无止却笑了：“你既知我来所为后者，那怎么还是见了？”
“你太烦了，让你死心。”霍征惜字如金，不愿意与眼前人多费口舌。其实他不是怕郑无止凭那尖牙利嘴忽悠了他，他是知道自己对霍存不能完全狠下心来，担心被郑无止一劝，自己便真的放过了霍存，撤了所有控制，给自己留下隐患。
所以他开口先堵死了自己的后路，免得心软误事：“朕不愿无缘无故地再伤害她什么，但是要朕完全放过她，绝对不可能。十年前暗算夺权能发生一次，难保十年后不会再发生一次。况且如今宗继在逃，变数还太大，朕不可能放了她，朕忍不了夜不能寐，心不能安！”
郑无止一开始就没打算跟霍征硬刚，他知道霍征心中始终留有忌惮和阴影，不可能完全放下对过去的介意。不过他早就想好了说辞，十拿九稳。
“我知道你有顾忌，却又不能完全狠下心来。你对着霍存做不出太过的事情，一则自己心里过不去，二则也是要顾及前朝还有民间的声名。你不可能一辈子都靠着不给她名分这个不算是办法的办法控制她，如今下人见了她照样是称她一声殿下，认她的身份。你不正好缺一个能帮你做个恶人的人么？”
霍征听着微微眯起了眼，显然开始考虑他这话的合理性与可行性。
“如今你还会站在我这边？”霍征半笑着揶揄他，实则暗流涌动。
他清楚郑无止对霍存的心，所以不信郑无止接手了霍存之后两人会安生。他更愿意相信郑无止是会千方百计地帮着霍存做越来越多妄图脱离他掌控的事情。
郑无止一时沉默，他知道，有些事情需要让霍征来提。上赶着把一切都安排好，看似无懈可击，只会引发霍征更大的疑心与不信任。
适当的“败露”，反而能获得霍征更多的信任。
“若真如此，你是不是该拿出些实际行动来，先让朕安心？”霍征似笑非笑，果然提出了要求。
“你想怎样？”郑无止立刻做出防备的神态来。
霍征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郑无止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我所求，不过是希望陪在她身边，把曾经做过的对不起她的那些，弥补回来。至少未来年月，让我陪在她身边，照顾她。”
“朕可以把她名正言顺地赐给你，共在赐闲宫住着。只是，你也说了，朕缺的是个恶人，能替朕做朕自己不好做的事情。朕不强求你担了这个，但若是你执意要在她身边，便该帮朕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到。是在她身边当个狠角色，还是袖手旁观，不逼着自己动这个手，你自己选。”
郑无止拍案而起：“你自己下不了手折磨她，便叫我来做？”
“凡是有得有失，这就是代价。不是你，朕也会把她交给别人。你若真心想护着她，那还不如自己做这个角色，至少你自己心里还有分寸把握，别人对小存如何，朕可就说不准了……朕自己是下不了手，无法亲自过问可又不愿意心软。如今你既然有此一求，那便由你来决定，是你亲自看管她，还是朕另找别人托付……”
“霍征，你这算什么？是手下留情还是丧心病狂？自己明明不忍心，为什么还一定要磋磨她？”郑无止这几句话都是发自真心的，他怒火升腾而起，冲上前去，双手撑在霍征面前的桌案上，凑近了去质问。
“你不是很清楚我是怎么想的么？我心中有恨，我就是介意，如此我下不了手，肯定要找个人代我沾手啊……”霍征的双目中再次染上疯狂的颜色。
“那你就把她赐给别人，名为结姻实为囚禁看管？你是眼不见为净了，你可曾想过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尚有一丝旧情念及，可你交托的人会有吗！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你不担心将来霍存会被折磨到什么地步吗？”
“所以我给你选择了！你不做，就换别人来做，这是我给你们两个最后的机会。你来做她的刽子手，她会更恨你，可是至少她的安危有保证，你会把握好分寸，让我满意的不是吗？你若不答应，我只能另做寻觅了。”
郑无止跌坐回去，真正面临着艰难的选择。他甘心吗？再一次选择自己承担误会，被霍存厌恨得更深，只为护得她安全，不出任何意外？
他实在是不敢想象霍征会做出什么疯狂行径来，他找到的别人又会不会助纣为虐。
他在一瞬间思考了很多，最终也只能沉沉地叹一口气：“我做。这是我欠她的。你把她交给我吧。”
霍存其实感受得到霍征心中的芥蒂，但是她想不到在自己面前还能保持三分温情的哥哥在背后竟怀了这样的心思。霍征对她的报复一开始其实都计量好了，只是两人相对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像从前兄妹相处时一样照顾她、疼爱她，不管这是磨灭不掉的亲情，还是多年形成的习惯，都改不了了，他却丧心病狂地依旧不肯放过霍存，不惜让别人代替自己来磋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