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快传太医!”
霍存惊呼出声。
她总觉得这见血,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天晚上,她提心吊胆地和衣躺在郑无止身边,不敢睡着,生怕他再把这伤口折腾出个好歹来,就连霍起繁央着要跟他们睡她都给否了。
这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俩相处的最美好最平静的一段时光了。
霍存觉得一直笼罩着她的那股压抑散去了,但是夜里风凉,直钻入衣襟,渗入骨髓,就像山雨欲来风满楼。
翌日夏至,朝廷举办大朝会,君臣共往地坛祭祀。
夏至与端午紧靠,民间已经热闹起来,开始准备着包粽子、赛龙舟,不过从皇宫往地坛的一条路已经被提早清理出来,没有吵吵嚷嚷。
此日天色不大好,一早起来就阴风阵阵的,像是夜里的凉气没曾被日出消解掉似的。
霍存穿戴整齐,一身正红色公服没有多余的花纹修饰,只是裁剪样式足够彰显帝王至尊。她坐在步辇上,面色肃然,目不斜视,更没有言语,只是总觉得喉咙烧灼,隐隐的不舒服。
祭祀非同小可,她不可能行差踏错,于是连吭都不吭一声,只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等着典礼下来再召太医查看一番就是,不是什么严重的晕眩病症,压一压就过去了。
头上的冠冕很重,压得她脖子快要断了似的,平日里她并不拘于身份经常作这些男子的装扮,想梳髻便梳髻,只要不太过随意导致失仪,便没有别的注意的地方了,只有在祭天祭地祭祖的大朝会上,她会严格按照帝王仪制,一丝不苟。
她盘了高髻,因着发髻比男子的不同,这金玉的冠冕底座也做得更大,她从前偷偷量过,她父皇的冠冕跟她大哥的太子冠加到一起都没有她自己的这个沉。
已经到了地坛外的广场,一路走来实在是负荷太重,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不敢大幅度动作,只是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脖子,就在这么一瞬间突然有人惊驾,仪仗停了下来,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是什么情况,她就被一只手拽了下来。
原本她因为自己偷偷动了一下就有些心虚,再被这么一惊,心跳速度“噌”的一下就窜了上去。面前的玉藻来回乱晃,她的头皮也被扯得生疼,一时间眼花缭乱。
“陛下,我是赵缜!”
霍存被这一道熟悉的声音唤回了神,莫名的心安了许多,赵缜在,她就觉得自己一定会周全。
但是赵缜带来的消息却并不容乐观,不然她也没必要连通禀都等不及,直接上前惊驾,还扯她下来。
“陛下快走,北城郊有异动!”
霍存头上的十二旒冕歪得快要掉下去了,她下意识地拿赵缜没抓着的左手去扶,问道:“怎么回事?”
她声音出口是哑的,但是一时情急,也没太注意。
“局势还不曾探得清晰,连情报网都不曾探查到,是臣秘密回来偶然撞破的。陛下不曾调动,京城附近却出现了行军痕迹,一定是敌非友!”
赵缜的手越捏越紧,实在是心情焦急万分,此刻顾不得这些上下尊卑了。
“今日祭祀,万众瞩目,毫无迹象,朕走不开身的,否则若是打草惊蛇,没了后文,朕没头没脑地作罢,言官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朕淹死!”
“官员都等在前头,后面还有些随行的武将,阿缜,你快先行离开,否则被人捉了耽搁祭祀的错处,朕难以保全!你先去调集禁军,若真的出事,这仪仗后头跟着的护卫是顶不了多久的!”
霍存虽说有所预感,但是师出无名,根本无法行动。敌在暗她在明,全然被动!
但是两人已经没有继续商量的时间了,一阵杀伐声传来,接着就是直扑人面的煞气。两人都是在军营经历过真刀实枪的操练的,瞬间就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赵缜立即把霍存往身后一护,右手抽出佩剑来,摆出防御的姿势。
两人眼见着面前一阵混乱,右臂上系着白布条的兵卒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压倒性地围剿这些随行护驾的御林军,谨慎往地坛内退去,待到门一合上,一回首,却发现本该在此的文武百官全然无影无踪,反而埋伏着二三十个一看就是精锐的黑衣人。个个手持弓弩,对准了霍存。
霍存与赵缜皆瞬间瞳孔紧缩,环顾四周却并未可以暂时躲避的角落。赵缜抽出了腰间的软剑,把自己手中的那柄剑递给了霍存,两人凝重地对视一点头,面临危局,反倒默契镇静。
霍存一手把剑接过去,一手利落地拔下了头顶的长簪。旒冕随之脱离开发顶位置,随着主人一个转身滑落到半空
霍存转头,却看到了一个怎么都想不到的人破门而入。
帝王倚仗还没有抵达,只有边门开着,刚刚霍存与赵缜是从边门进来的,关紧的也是边门,没顾得上其他地方。
来人却一脚踹开了正门,原来那落的锁根本是个摆设!他提长戟而入,让霍存完全地陷入了恍惚。
“哥……”她惊愕地唤了出声,同时,十二旒冕种种地砸在地上,落在她脚边。
“哥!”霍存发觉自己声音越来越哑,几乎听不到完整流畅的嗓音了,只是空气摩擦着喉咙发出的有些刺耳的残音。
赵缜面向另一边,隐约能听到霍存残碎的声音,却顾不得回头。她急急地喊霍存:“陛下,是……”
霍存艰难地把视线从面前这个不知是真是还是虚幻的身影上挪开,顺着赵缜的声音看了过去,她以为刚刚那一眼已经足够震撼的了,只是这又一眼,把她尚未平息的惊愕又推向了一个高峰!
郑无止不是该在宫中养伤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一瞬间,一些箭矢发了出来,赵缜忙着格挡,却被迫离霍存越来越远。那些箭矢似乎就是想要把赵缜引开,要让霍存落单,所以达到目的后并没有什么太有杀伤力的攻击,从没对着要害下手,赵缜只是疲于应付,没什么生命危险。
倒是霍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地坛广场中央,没有箭矢朝着她过来,只是南北一边一个站着霍征与郑无止,两个当与她最亲的男人。
她面朝西南而站,视线实在从霍征身上挪不开,偶尔地转过去扫过几眼郑无止,发现他手上也拿着一张弓。
郑无止的眼神并不直视她,反而始终盯着旁边的某一个方向,托他的福,霍存下意识顺着望过去,却发现向开朔站在角落的角楼上,身边绑了两个女人,都被蒙了眼堵了嘴,远远看去应当是鹿音歧与年懿柔。
向开朔察觉到了霍存的目光,被发现了,没有尴尬,反而自得地笑了一下,慢悠悠地下了楼,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刚好站在霍征与郑无止两人之间这道弧线的中央。
震惊至极,往往是无声的。除了箭矢的破空声,还有赵缜的剑时而与箭矢相撞击发出的金属声,一片寂静沉默。
日头渐渐偏移,霍征面色一直绷着,没有半点感情流露,只是向郑无止递了一个眼色。
向开朔原本还好整以暇地看热闹,但是当郑无止渐渐拉开弓瞄准的时候,他忽然心脏漏跳了一拍,那些与霍存为数不多的相处记忆涌入脑海中,箭矢发出来的瞬间,他竟然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
霍存眼睁睁地看着郑无止在霍征的示意下把箭矢对准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霍征,却见他一脸冷漠,无动于衷。
不知道什么时候,霍存的脸颊上出现了两行泪痕。夏至日很暖了,她脸上的泪水也被蒸发干了,流不出更多来。只不过泪痕依旧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得十分明显。
她提剑在手,没有任何自卫的意思,甚至都不去看那箭矢的来向……
终于,霍征因为霍存的一个举动,一直僵硬的面容,出现了一丝异样她干脆地扔下了兵器,随着“哐啷”一声。
那破空声慢慢逼近,无限放大,霍存完全地背过身去,等待着箭矢从背后插入,或者力道大些,还会从身前穿出来……
“陛下!”那些黑衣人已经变换了策略,都放下了弓弩,提刀近距离作战。赵缜被黑衣人缠住,根本冲不过去,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喊她,却是无能为力,只觉得比自己即将赴死还要悲恸。最近她身的那个黑衣人抓住机会,一个手刀劈过去,赵缜便失去了意识,更不可能说出话来。
那声音喊得很大,撕心裂肺,甚至可以说冲击耳膜。霍征给了她复杂的一瞥,停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
是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但闭紧眼睛的霍存并没有感知到任何疼痛。
她没睁眼,但是仍能感受到炽烈的阳光照射,眼前是一片混沌的橙红色。
她死了吗?这么痛快,毫无痛苦?
她突然想笑,因为自己竟然荒唐得想感激郑无止给她一个痛快。
霍存在看到霍征的那一瞬间,已经停止了思考,但是一切的一切还是能自动地连成一条完整的线索链这些日子接连不断的劫数顿挫,幕后的人,还能有谁?
她知道自己想不通,也不愿意去恶意地猜测了。
再一转身看到郑无止的时候,理智告诉她,她被背叛了,被一个欺情骗爱的人拿捏得死去活来,到最后一刻才发觉了真相,她应该愤怒,应该强烈地愤怒!
但是她意外却也平淡,仿佛没有力气,不愿计较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经受了漫长的危机预警,愁思焦虑,这一天,应当算是解脱了……
但是她听到了人倒下的声音,不是她自己。
霍存睁开眼,看到的是倒地的向开朔,此刻真的是满目诧异了。
她看到向开朔也参与其中的时候都没有泛动半点波澜,但是既然如此,他挡这一箭做什么?
她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蹲下身去查看这个暗中不知做了多少坑害自己事情的人的情况。
鹿音歧跟年懿柔站在角楼上,挣不开捆手的铁链,但是已经相互帮着解开了蒙眼布,封口的布条也弄了出来。她刚恢复了感官,便看见向开朔倒了下去,压抑了许多年的微妙感情终于爆发出来,竟然不顾年懿柔的惊愕喊出了声。
那一声“向开朔”充满了真切的担忧。
若不是鹿音歧对霍存有绝对的忠诚,年懿柔简直要怀疑鹿音歧是不是故意配合向开朔达成了这一出。
见两人脱离了控制,立刻有三四个黑衣人抽身过去点了两人的穴。
场面混乱起来。
在郑无止放箭的那一刻,几个门边都打了开,站了目睹“一切”的官员兵卒。霍征抡起手中长戟,兵刃拖在地上,随着主人行进,磨蹭出火花来,那尖锐的声音,仿佛催命的铃音。
他简单几个招式就把郑无止“制服”在地,将利刃对准了郑无止的脖颈。
“不”霍存看到郑无止的颈间已经开始渗血,想要阻止,却发现已经完全失声,紧接着还呕出一口血来。她尝试着过去,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仔细一感知自己的身体,只发现浑身气血翻涌,几乎脱力,不一会儿眼前又开始晕眩模糊,肯定是被暗算下了药,如今完全发作了。
“行刺谋逆之贼已伏!”霍征义正辞严。
被不明势力绊住的官员们目瞪口呆地看了这一场好戏,陛下抱着尊使坐在地上,一滩血迹不知是谁的,陛下最宠的端贵卿却成了“行刺谋逆”之徒,更玄幻的是他竟然被已经认定死亡不知多少年的先太子霍征给制服了!
一时之间信息量过大,但是一切仿佛都十分顺理成章,几乎所有人脑补出来的情况都是郑无止图谋不轨,骗取皇帝宠信,准备充分后在今日动手,或报郑氏覆灭之仇,或另有图谋,而“死而复生”突然出现的鸿德太子则是知悉了消息,赶回来救妹的。地上倒下的尊使、赵缜,还有鹿音歧、年懿柔这些人,也都是被郑无止挟持,或者主动过来搭救皇帝却反被攻击的人。至于那些黑衣人,听令于鸿德太子,自然便是救驾的正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