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存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睛,想睡也睡不着,反而闭上眼睛越想越气,隔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气,一睁眼却看见本应当出去跟乳母学看孩子或者直接回去休息的宗继又走了回来。他原本是想静静做在她床边陪一会儿她,无意吵醒她,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沉默无声地坐坐就好。
可是霍存却并没有睡着。
两人四目相对,都想不出要说什么,索性也就都沉默了。不过这样相对无言的沉默,远远要比一方默默守着一方的沉默要尴尬得多。
“睡吧,我守着你。”宗继拍了拍霍存身上的被子,就像哄幼时的她一样。
霍存原来还有些诧异,就算宗继关心她,也不至于这样没头没脑地折返回来,还说这么一句话。不过下一刻闷响的雷鸣声就传到了耳边,屋里头一直捂得严严实实的,不仅暖烘烘的惹人昏昏欲睡,还颇有些昏暗,是以霍存并不知道外头已经乌云密布,将要暴雨的趋势了。
刚刚还没有风声,这会儿已经呼啸起来,不仅有风破长空的声音,还有树木摇动的簌簌声。虽说霍存这屋里窗户门的都插得很紧,但是其他耳房、次房那门窗在狂风下开开合合的巨大声响还是让人心神震撼。
“要下大雨了啊……上回遇上这样的天气,得许多年以前了吧……”霍存喃喃的,有些迷惘了,感慨唏嘘。
宗继记得更清楚,或者说,此时他的脑子更清楚一些。
“太子重伤失踪的消息传回来的那天,也是这样一场大雨。明明正午的天,却黑得像是半夜三更,一点儿光都看不见。那一回宫里年岁不大的树倒了四棵,民间还有大树倒塌,压垮房屋,出人命的。”
宗继想起了一些往事。
不仅仅是霍征离去这样一件举国同哀的往事。
还有他自己心头的一个梦魇。
他永远忘不了那两个家生的死士领了他的嘱托,拿着身份进了军队,随着大夏的太子殿下出征,隐藏在泱泱的人海中,看不到半分痕迹。
他永远也忘不了风陵渡那意料之中的“意外”传回京城的时候,他是怎样把自己内心的内疚、歉意、惶然与心虚,转化成逼真的震惊,把身上早就穿戴整齐的正装扯得凌乱,在宫门下了马一路狂奔到了鉴中宫,装作刚刚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模样。
他跟着压抑的先皇、先后,还有小霍存,一起落下了眼泪。
当然,他们情感不同。
他在听到“失踪”而不是“阵亡”的消息时,的确心乱如麻。
他知道,如果霍征还活着,早晚一定会知道是他动了手脚暗算。
可是霍征不能活着!不能顺利继位!
他需要无上的荣光,他需要无上的地位,只有让他的学生霍存坐了帝位,他才有绝对的权柄,绝对的施展空间!
霍征与他是同龄人,他们算得上一同长大,幼年情谊更是深挚无猜疑,可是两个同样雄心勃勃的男子日渐长大,日渐分歧。他们同样希望有一番大作为,能让这个繁华的王朝锦上添花、更上一层。可是他们的方法和理念偏偏总是相悖。
一个储君,一个能臣,两个天之骄子。倘若强强联手,必定是千载难逢的气象。但是相惜总抵不过相轻。
当然,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十分直接的导火索赵缜。
当两个大好男儿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又有多少是能真够做到所谓的君子做派,不反目成仇的呢?
反正他不能。霍征也不能。他们两个都是想要就必须做到,不属于自己的即便是抢也要抢到手的人。
他们也是太像了,这样的两个人往往相互排斥、仇恨的。比如郑无止与郑无时兄弟。
他无心谋篡,可是他真的需要绝对的权柄,需要帝王绝对的放手信任,才能按着自己的蓝图把这锦绣江山点画得满意。
霍征却不会允许一个绝对的权臣出现,左右皇权。就像现在也觉醒了的霍存一样。
所以当时的他动了心思,并且付诸了实行,也收获了成效,实现了目的。也许是上天都知道他此行有亏吧,就算霍存登基了,他是丞相、太傅、缙云侯,是立朝以来最有荣光与权位的能臣,但是霍征是“失踪”,不是“阵亡”。
那些不希望霍征就此折掉的人心中有多盼望霍征回来,他心里就有多么忐忑和负疚。
一日死不见尸,以牧竹党为代表的大臣还有霍存这个亲妹妹就一日存着一线希望,希望他真的没死。
一日死不见尸,他宗继就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他承认,这些内疚只建立在霍征已经不再威胁他的基础上,如果霍征真的没死,那他们便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不共戴天的仇敌。
死敌。
那他现在对于霍存又是什么感情呢?
霍征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霍征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
霍征作为太子,如若登基将会成为他大展拳脚的掣肘,他毫不犹豫地安排了风陵渡的“意外”。
那霍存呢?
霍征当初只是威胁,还并未见真刀实枪的对立,他就毫不留情地下手了。那如今的霍存已经成为了比当初的霍征更为狠绝的存在,他又应该怎么做呢?
他不愿意在去想,或者说他不愿意面对那样的自己。
他对于霍征、霍存兄妹的情谊,或许只能体现在事后的愧疚中吧。情谊越深,愧疚越重。
他做惯了手段狠绝的人,不问什么黑白,为了自己最想实现的事情,对什么都下得去手利用算计。这样的他,都说服不了自己因为霍存而放弃。
如今他这样动摇,这样犹豫,这样内疚,受到的煎熬甚至比当初算计了霍征更甚十倍,许是因为霍存对他的委曲求全和付出吧,总是被付出的那一方多少都心虚的。他努力地不把自己的纠结犹豫与感情扯上什么关系,否则只会让自己与霍存之间的感情越搅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