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霍存刚刚问他,就是在暗示他即便别有用心,也放下那些心思与她好好过下去。如果他与她接下来好好的,她那些都可以不追究不在乎,全都不去查不去想,就当做完完全全的不知道。可是他终究做不到。
他已经把自己效力的承诺许给了别人,他自己都身不由己,没资格变卦。
他知道今日霍存这番话他应下了,就代表他答应霍存往后全心全意地与她共度余生,将来事发应劫,两人只能决裂出更深的沟壑。
他不敢想。
他只能尽己所能,用他的方式,为霍存多留后路,多留希望,也为他,多留回忆,多留机会。
哪怕被她原谅的机会,微乎其微。
能让她好过一些,哪怕只有一些也好啊。
霍存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也染泪婆娑了,她回过头来,仿佛有所预感,否则不会跟郑无止说那样的话。她像一个普普通通爱慕夫君的女子一般,深深地望了郑无止一眼,却发现,他和煦的笑里,渗出寒意来,隐隐泛白,诉说着悲凉。
“这几日委屈你了,里头再周全也比不得赐闲宫舒服自在,朕眼看着你人都瘦了一圈!你好好收拾收拾,朕那里还有公务等着处理,晚些时候再过来陪你。”
霍存把郑无止送到了床边,亲自接过去了他脱下的外衣挂到架子上去,给他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水,便交代完又走人了。
与其说是赶着回去处理政务,还不如说是她不敢面对郑无止,怕天不遂人愿,尽管郑无止答应了她陪着她,两个人好好地,她直觉担心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能躲一天是一天吧,她突然没出息起来,觉得只要是郑无止还陪着她,就不愿意去想前路如何了,纵使前方有天崩地裂腥风血雨等着她,也不是她患得患失就能克服的,能做的,珍惜眼前便是。
郑无止也没拿出平时的厚脸皮劲儿去拦着她,反而还有些木讷地坐在原处,痴痴地看着她背影远去,恍若隔世。
他原以为,霍存迟迟不放他出来,是在蓄力,是在准备着下定决心挥剑断情,等到她收拾好心情之后再对他兴师问罪,追问究竟。他甚至都已经在提前想着如何应对霍存的怒火了,不过想了这么多天还是无解。
哪知道霍存根本没有对他发作……
他真的……
这种无声的温柔,简直比炼狱大刑更叫他承受不住,无时无刻不再煎熬折磨。
那个明艳如骄阳一般的天之骄女,那个合格的帝王,竟然愿意为了他,糊涂一回。
如果她知道那点儿微乎其微的郑无止是清白的可能性完全都是虚诞,知道他的确在她身边别有目的,会不会后悔今天的轻纵?
不消郑无止发问,也不消霍存自己再琢磨,宗继已经找上含章殿去,在门外等候许久了。
他似乎是有所感应似的,一个不经意的转身回首,便是正好看到了匆匆回来刚踏过门槛的霍存。
他甚至来不及礼貌地笑一下,就急急冲上前去,随着霍存左右教训她:“陛下,你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把郑无止给放过去了?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大的嫌疑,潜藏多大的危险!”
霍存却已经在前几天就发觉自己一直以来对于宗继的偏执都是执着本身作祟,这执着发乎倾慕,伴随着天长地久的陪伴而加深,却没有真正的所谓爱情,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跳梁小丑一般,不愿意面对宗继,不愿意因此想到自己错付痴心的荒唐,眼下对他有些赌气似的没有好脸色。
听了宗继这疾言厉色的教训,她突然站住脚,冷冷地转过头去看向他:“怎么,朕如何行事,还要问过宣君殿下不成?”
宗继就像是突然被毒蜂蛰了一下一样,震惊,又无法动弹,只觉得浑身血液寸寸冰凉。
他的眼神里受伤的颜色显而易见。
之前霍存叫他“太傅”叫习惯了,改都改不过来,他几经强调才叫她改口叫“老师”,可是刚刚那一句,她一句“宣君殿下”,可以算作是翻脸不认人了么……
霍存意识到了自己说话太过带刺了,可是也不想解释什么挽回什么,这些年她在宗继这里小心翼翼不求回报地付出,她伺候够了。
或许还有郑无止带给她的不确定感作祟,总之她现在心情糟透了,刚刚还有些力气跟郑无止粉饰太平,眼下却没兴致跟宗继好好相处,维系感情。
“陛下,这是要彻底鸟尽弓藏了?”宗继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周身都透露着苦涩,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他原本在仓促焦急之中,下意识地想要习惯性唤她“小存”的,可是终究堵在了口头说不出来,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飞鸟未尽,宣君也确是良弓,只不过,这弓弦太锋利了,连朕的手都剌,朕不敢用了。”霍存步步紧逼,有些咄咄逼人。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天下之人,用与不用,皆为陛下决定,臣不敢置喙,只是在臣彻底失去任用之前,还请陛下一定要听臣最后一言,郑无止自从出现之日起便处处透露着别有用心的可疑,陛下当局者迷,又是青春年少的时候,难免沉溺于他的温柔乡当中辨识不清,可是臣看得清楚,陛下不能把心交给他!”
宗继突然单膝跪地下去,只是眼睛还死死盯着霍存与她对视,眼底一片毫无心虚的赤诚。
“太傅是想倚老卖老了?”霍存蓦地笑出了声,笑声里满是凉薄,“可是太傅你还未老啊,二十四岁,大好年华。”
“只不过,可惜了,要在这金碧辉煌的囚笼中度过余生,蹉跎年月了……”
宗继满眼不可置信,只觉得霍存已经癫狂。
霍存却不管他的眼光,伸出冰凉的手指去轻轻地抚着宗继的侧脸,眼神中充满了冰凉的偏执:“谁都不能走,一个都不能走,一个都不许离开……”
“一个都不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