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薛问荆特地坐到了赵琬旁边去。她趁史公抽书的时候写了张纸条给赵琬,赵琬看后立刻将纸条收起来,双颊却慢慢红了。
晚些时候赵琬抱了几本书带着许晚棠来灵犀宫,走的时候遗了本书。薛问荆不动声色,趁杜灵蓉不注意把书收起来。
晚上她照前一天一样混了迷香,待杜灵蓉睡熟后拿着赵琬夹在书里的信出了小门。蕴意还站在一样的地方,见了她福一福身,“女郎可把信带来了?”
薛问荆拿出那封带着淡淡清香的信递给她,“你可得保管好了,我今后可不容易出来了。”
蕴意略一思索,认真地问她:“女郎可是有何不便?”
“郡主的耳力可不是吹的,我这个晚上都费了不少心力,若出来的多了必然会被发现。”她迷香带的少,不经用,但若不借助些外力她实在没有信心在杜灵蓉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出来,“太贵妃娘娘处我倒常去,只是不知你是哪宫的丫头?”
“恕奴婢现不能直言。”蕴意说话的样子总是毕恭毕敬,“如此还请女郎以顾惜自身为要,若有要紧事可告知宋女郎。只是……”
她轻咬下唇,似乎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让她心里很纠结。良久,她才道:“这些话奴婢本不该说,只是宋女郎既告诉了女郎与奴婢联络的方法,便是信任女郎。宋女郎潜伏在太后身边无异于刀尖行走,还请女郎就算是念在宋女郎对女郎的信任,凡事多担待些。”
薛问荆直视着她,只见到她低垂的眼帘与古井无波般的神情。她眸光一转,忽然轻笑一声,“我自会小心。出来时间长了容易出事,我先回去了。”
蕴意一直目送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想起几天前,当宋禛毓告诉她这件事情她不会再参与,与此事相关尽与薛女郎联络的时候她还当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可宋女郎态度坚决,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还交代蕴意因为此事太后这段时间定会留心女学,为防止身份暴露暂停与她的联络,若有要事她会托薛问荆带话。
若要蕴意自己来说,她觉得此事十分不妥。可圣上之前就嘱咐过她让她万事听宋女郎调度,宋女郎不喜欢人问这问那,她便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照做。
她本以为薛女郎能得宋女郎信任,必然是与宋女郎关系匪浅,可刚刚薛女郎的语气又着实不像,让她越发看不明白。
薛问荆回到灵犀宫照常睡下。一觉醒来,杜灵蓉已梳妆毕,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到院中晨练,一见薛问荆醒来便问她:“你这两日睡得怎么样?”
她应是察觉到了异常,薛问荆心下暗暗有些紧张,却只是轻描淡写道:“还行。怎么忽然关心起我来了?”
“我平日里对你的关心还少吗?”杜灵蓉赏了她个白眼,“说正经的,我感觉我最近睡得比以前沉了许多。以往无论什么响动,只要进到我耳朵里我都会发觉,最近却不一样,我今早差点没起来。”
薛问荆一抬眉毛,“你这不醒得挺早的吗?要我说,郡主莫不是近日操心太过,弄的心神疲惫。”
杜灵蓉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心一跳,反驳道:“心里揣着事不是应该越发睡不着吗?你少蒙我!”
“不信就算了。”薛问荆嘴上敷衍,心里盘算着得尽快把香灰处理掉,毕竟有了之前的几桩案子,难保杜灵蓉不会让人来查,“大早上坐这瞎猜,你书背完了?”
史清恪公在大周极富名望,哪管她郡主不郡主,该点照样点该罚照样罚。杜灵蓉迅速被转移了注意,“哎哟”一声道:“糟了,我光惦着这事儿,书还没背熟呢。一会儿你可得坐我旁边多少提醒着我些,我就靠你了。”
薛问荆见她这么容易就把这件事放到一边去,暗暗松了一口气,幸灾乐祸地笑道:“史公眼力有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等着被罚站吧你!”
杜灵蓉见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果断选择眼不见心不烦,出门往懿祥宫去了。薛问荆等到她身影瞧不见了,这才急忙把香炉里的余烬往院中的土里一和,确保明面上瞧不出什么了才匆匆往懿祥宫去。
下午江太贵妃派人来传话让她去康宁宫用晚膳。太后除了许晚棠和杜灵蓉最看重宋禛毓,江太贵妃最照顾薛问荆,这在女学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到了用膳的时间,懿祥宫门前早有个小宫女候着。薛问荆瞧着她面生,多了个心眼,一路上一面有意东一句西一句与她扯着闲话,一面留意着方向。
那小宫女带着她一路走着,嘴紧得不得了,她怎么套话对方也补答,说个两三句才接得出一句整话。她初还是往康宁宫的方向走,后来逐渐就转了向,一路上遇见的人也越来越少,都跟游魂似的话也没有一句。
薛问荆眼见着已经走到了几座陌生的宫室间,停住脚步。
宫女有些疑惑地转过身,也不说话,静静候着她。
薛问荆莞尔,眸光却冷凉,她淡淡开口道:“你看上去比我幼态些,我姑且称你一声妹妹。都把我带到这儿了还不告诉我你主子是谁,不太合适吧?”
宫女讷讷向她一福身,“太贵妃娘娘有请。”
“太贵妃娘娘有请怎么不请在康宁宫?”薛问荆四顾一眼,周围宫舍式样已明显不是后宫制式,“你说你说娘娘宫里人,可我去康宁宫这么多趟从未见过你。你是当我不认人,还是以为我不识路?”
那宫女毕竟年纪还小,顿时有些慌张。她虽极力掩饰过去,却还是被薛问荆察觉。只听她沉声道:“女郎到了地方自会知晓。”
“这样啊。”薛问荆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那劳烦你回禀你主子一声,我这行至半路忽然身子不适,不去了,若哪日有缘相见,我当亲自向他请罪。”
宫女见她转身要走,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女郎是想违命不成?”
薛问荆停住脚步,转过头冷冷扫了她一眼,“我接到的令是太贵妃娘娘召,我现在去康宁宫,不算违命吧?”
小宫女事前没想到她会出这一招,一时语塞,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求女郎随奴婢前去。”
薛问荆一步一步徐徐走到她身前俯视着她,冷然道:“你求我有何用?我再问你一遍,你家主子是谁?”
小宫女看上去有些动摇,却是死死咬着下唇。薛问荆啧了一声,转身就走。
“是宣阳王世子殿下!”
薛问荆转过身,只见那小宫女面如死灰,单薄的身子犹在轻轻颤抖,仿佛说出那一句话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唇角一勾便是一个亲和的笑容,弯下身将小宫女扶起,“早这样多好。你主子的名号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必支支吾吾的,你说是不是?”
宫女不敢作答,只一味低着头。薛问荆已经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也就不再为难她,跟着她一路走到了一座宏伟的院落前。
薛问荆看着这宫苑有些眼熟,直到认出里头高耸的亭台楼阁才想起,这不就是之前她借着王明明的马车到的地方吗?
此时大门虚掩,看上去像是正等着什么人。薛问荆轻声问道:“这是何处?”
这下那宫女回答得毫不犹豫,“东宫。”
薛问荆一僵,她没想到世子竟会在这里见她。东宫是储君居所,她听薛九思说过,当年他入宫为皇子伴读便是陪居东宫。当今圣上未立太子,故而东宫自当今登基以来便一直空置。
宫女走到门前止了步,侧身请薛问荆进去,“殿下在崇文馆,绕过明德殿便是。”
薛问荆走进去,入眼便是一座高大宏伟的殿宇,殿门紧闭,端沉厚重的匾额上烫金大书“明德殿”三个大字。若薛问荆去过朝会之所宣政殿,便会发现此殿外观与宣政殿极为相似,不过略小了些。
她从明德殿一旁绕过去,入眼是一个宽阔的方场,地面皆用白玉铺就,哪怕让一队赤甲卫在此处操练也绰绰有余。崇文馆伫立在阳光下,映着金色的日轮,每一块砖瓦都流淌着金灿灿的光晕。
崇文馆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排桌椅,虽已长久无人使用却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前方先生讲习处左右各置一道锦帘,似乎里头还有内室内室。薛问荆念及这就是薛九思曾学习过的地方,脚步不由得轻缓了些,手指轻轻从光滑的桌面上拂过,残下一点余温。
“我该称你薛女郎,还是万十二?”
世子挑帘出来,脸上不带表情的时候有高华冷意。薛问荆循制向他行了礼,款款道:“先前对殿下有所隐瞒,实是因时无奈之举,请殿下恕罪。”
“罢了,我今日请你来也不是为了问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元灯节那夜与“万十二”聊得投机,世子面对她时的脸色没有前几次那么难看,“这是王爷的信,劳你转交给赵女郎。”
薛问荆接过那张雪白的素笺,妥善放好,“殿下还有何吩咐?”
世子略作沉吟,问道:“且歌楼的腰牌,你究竟从何处得来?”
“捡来的。”薛问荆脸上端然含笑,“先前央堂兄前去是我顽劣无度,幸而殿下雅量宽宏未曾与我俩计较,否则我与堂兄必不保清誉。此时我一直未得机会拜谢殿下,今日殿下召我前来,当谢殿下恩。”
世子见她款款行谢礼,礼数一丝都不得错,双眼微眯。此人时而轻慢无礼如市井小民,时而礼数周全似是教养良好,一时他竟也摸不透对方性情。更何况上元灯节之时,她谈吐坦荡活泼有趣,与杨无相带入他府中的阴戾之徒截然二人。若不是他早已查过薛家底细,知道薛慎只有一儿一女,他险些要怀疑自己见到的是一对孪生姐妹。
他想起些事情,眸色一沉,“那你之前可否用过那腰牌?”
薛问荆断然否认:“未曾。那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殿下以为我是什么人?”
她心思百转,猜到必然是世子派去的人出了什么事。且歌楼耳目遍布京城,杨参军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和柳长明在街道行走,不被人看见都说不过去。那腰牌从他俩被劫起便用不得了,谁要持那腰牌前去无异于送死。
世子脸上没有表情,叫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薛问荆沉默着与他对峙,日轮将斜未斜,已悄然染上些昏黄的日光照进崇文馆,在空寂之中生出丝丝暖意,两人之间的气氛却丝毫不见和缓,宁静之中自有悄然潜藏却让人无法忽视的冰冷试探。
良久,世子开口打破了沉默:“那腰牌不干净,下次女郎若再捡到类似的东西还是交予官府处置的好,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薛问荆垂眸,“是。”
“今日请女郎前来是我唐突,只是代人传书不可怠慢。”世子道,“门前有人候着,可送女郎去姑母处。”
这便是让她离去的意思了。薛问荆告辞出了东宫,带她来那小宫女立在门口候着,见了礼后还是不言不语,带着她往康宁宫方向去。薛问荆见她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专往小道上走,想必是为了避开太后耳目。
虽说是代人传书,可薛问荆心里清楚,世子见她实是为了试探腰牌一事。由此可观,至少现在皇帝那边对于且歌楼实是个什么地方还知之甚少。方才世子虽未再就腰牌的来历刨根问底,可恰恰因为如此,世子应已断定她在说谎,且认定了她与且歌楼有关联。正是因为有关联,所以才不能说实话。
事实也正是如此。薛问荆心知自己的说法实属下策,可她又想不出更好的对答之法。
阳光斜斜刺入薛问荆眼中,有轻微的不适。她抬起手以作遮挡,纤白的手上有细细的茧,既不是因为书画,也不是源于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