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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桐城。
开和十一年，六月初六。
大暑刚过，天气依然闷热的厉害。因此虽近正午，不管是热闹繁华的城镇，还是烟火气十足的乡野间，都鲜少看见有人在外边儿晃悠。
唯有树上的知了龟，还在歇斯底里的叫着。好像它们叫的声音越大，就能让旱了一个月的桐城下一场大雨似的。
桐城往西是祁连县，祁连县再往西是盛产奇石的大石镇。而大石镇继续往西，则是世世代代负责给朝廷种植贡稻的魏家村。
贡稻米产量有限，成熟时也会全部上交朝廷。不过，朝廷在收稻米时都会拨下来补贴银子，倒是比平常人家种田还多点。
遗憾的是，不仅产量有限，适合种植贡稻的田地也有限。狼多肉少之下，只能按照每家每户成年男子的数量分配田地。
原因有二。
其一，自然是为了稻米的质量，毕竟几个人侍弄一块儿田地，比一个人侍弄几块儿田地稳妥一些。
其二，则是防止一家坐大，万一偷偷留下种粮，则会破坏当下的利益链条。
因此，魏家村的田地，金贵的不得了。
村东的魏大江家，其父魏老爷子去年没了。但魏大江年近三十，还没一个儿子。这意味着今年，他家没有男丁出生的话，现有的两亩田地得被里长收回去一亩。
所幸，今天有了变数。
“啊———”
“使劲儿啊！”
魏大江的妻子林氏，正在匆忙收拾成产房的西屋里分娩。能不能在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后一举得男，就看这次了。
可是从昨儿个前半夜发动，一直到今儿晌午，西屋里除了听见林氏时高时低的痛呼声外，魏大江没等到任何消息。
他想凑过去看看，可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离产房太近，说不吉利。
他也只能在院子里一圈一圈的绕着，所以在看到堂厅正往外不停张望着的三个女儿时，越发没了耐心。
“滚！”
三个女娃被爹爹的怒吼吓到，可又心急产房里的娘亲。便贴着墙根，一点一点的挪到了紧挨着西屋的柴房里，希望能早点得到娘亲的消息。
简陋的产房里，躺在床上的林氏已是进气多出气少，这让忙了半宿的接生婆李嫂子也有点慌神儿。可是，林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加上这些年生了孩子也没好好将养，这会儿是真没什么气力了。
“妹子，你…可不能睡呀！孩子都能看见头了，你使把劲儿啊！”李嫂子看林氏脸色越来越差，心越发揪的厉害。
说起来两家七拐八绕的也有点亲，魏家一旦没了指望，这日子也就越发难了。
“婶儿，你们家有没有老参，得给林氏提提气啊！不然这大人不好说，孩子也……得憋死啊！”李嫂子扯了扯林氏婆婆王氏，让她赶紧想办法。
王氏也着急，可这一时半会儿让她去哪儿给她找老参？
“啊———”
可能是听到了李嫂子说的话，林氏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把孩子生了出来。可是不等李嫂子把孩子收拾好，甚至孩子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林氏的手就垂了下去。
可站着的两人都着急看孩子的性别，愣是没有人注意到林氏的异常。
“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孙子……这……”王氏着急忙慌的把孩子接了过去，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这……怎么是个丫头片子啊！”
王氏这么说是有缘由的，之前她找算命先生算过，说是他们家今年一定会有男丁降生，可是———
“啊！”
李嫂子把孩子给王氏后，想着过来给林氏收拾一下。可被褥下那浓稠的红，却让她吓得不轻。
“这可真是够添乱的！”王氏自己也吓了一跳，可眼里却没多少悲色。
她把孩子扔到一边儿，上前用手探了探林氏的鼻息，“是个短命的！”
“王婶儿，人已经没啦？”李嫂子脸色越发难看。
王氏看了看扔在一边藤椅上的孩子，斜拉拉的看了一眼面如土色的李嫂子，淡漠之极的说道：“你走吧！剩下的就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了！”
李嫂子自是巴不得赶紧离开，可看着床上已经香消玉殒的林氏，再看看面无悲色的王氏，不由打了个冷颤。
可她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能顾好自个儿就不错了。当下也不提接生的辛苦钱了，踉踉跄跄的出了门。
她怕，再晚一步，就惹上人命官司，那才真是晦气！
李嫂子走后，察觉到不对劲魏大江也走了进来，他刚想解释一句，却发现他娘王氏正盯着藤椅上的襁褓发愣。
而，床上有一摊血……
“大江，天太热，埋了吧！”
“这……唉！”
母子二人不曾多说什么，两句话就决定了，床上那个为他们家生了四个孩子的女人的临终归宿。
彼时，魏大江已有三个女儿，长女魏青玉年七岁、次女魏青双年五岁、三女魏青菲年也不过两岁有余。
新生命的诞生，不仅没给魏家带来一丁点的喜悦。更是让这个本就面临田地被收回的家再度陷入困境。
“大江，咱们家可没有多余的钱粮再养一个赔钱货。”王氏说到这里，就慢慢向藤椅上躺着的小孙女走去。
“娘……”魏大江虽然也失望，但好歹是自己的孩子，“娘，听说有些大户人家，家里儿子多，会从外边买个女儿回去养着……”
“呵呵……倒也不是不行，这丫头长得比她的姐姐们齐整多了！”王氏念头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打定主意，王氏也就不再多说，又瞥了眼已经拿破床单盖住的林氏，“呸”了一声转身往灶房走去。
魏家村魏姓居多，十几年前，魏大江家也算得上是村里的富户，从魏家这三间稍显破败的瓦房和青砖围墙就能看得出来。
可自从魏老爷子过世，魏大江又丢了镇上的活计后，魏家是一年比一年困窘。
到如今，也就这宅子还值点钱罢了！
……
天气本就闷热，到了后半晌，太阳慢慢躲到了乌云后边，越发显得云层往下压。而经历了双重打击的魏家小院，也越发显得清冷阴沉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魏青玉领着两个妹妹躲在柴房里，却感觉到了不对。因为从半个时辰前，西屋就安静了下来。
安静之前，却很是乱了一阵儿！
发生了什么事情？娘亲怎么样了？生下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祖母和爹爹，在西屋门口又在商量着什么？
魏青玉让两个妹妹噤声，自己瞧瞧趴在墙边儿听着。可能是是心里害怕，始终听的不是太真切，只隐约听见祖母骂娘亲是短命鬼，骂她们姐儿几个是赔钱货。
短命鬼么……
扭头看着懵懵懂懂的妹妹们，魏青玉紧紧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可眼泪，还是“扑打扑打”的往下掉着。
“姐姐，你怎么哭了？”五岁的魏青双还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走回来的姐姐脸上挂着泪珠，“姐姐～”
“咣！”
魏青玉刚想跟妹妹交待一声，可话还没出口，就看见她们的祖母王氏，阴沉着脸进来了。
魏青玉急走两步，在祖母进门的第一时间把两个妹妹环住了怀里。虽然瘦瘦小小的她，根本抱不住两个妹妹。
这是这些年挨打挨骂有了经验，祖母有时候只是为了出气，倒不在乎棍条或者巴掌下打的是谁。
王氏撇了三姐妹一眼，懒得说什么，因为外边还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去处理。气呼呼的把门口的扫帚疙瘩踢过去后，就骂骂咧咧的走了。
险情这么快解除，魏青玉颇有点不可置信。可是柴房那晃悠悠又“吱呀～”响个不停的木门告诉她，祖母确实离开了。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看了一圈下来，终于发现———平时盖着柴火的破草席不见了！
……
姐妹几个再次看到祖母王氏，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后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魏青玉下意识的就看了眼祖母的鞋子。果然，从来不下地干农活的祖母，鞋底上粘了一层的黑泥。
而跟着祖母后边儿进来的爹爹，更是从头到脚，没一处利索的。
“哇哇～哇～”离柴房最近的东屋，终于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
魏青玉眉梢微动，她从爹爹那皱紧的眉头间，从祖母那越发阴沉又拉的老长的脸上猜出：还是个妹妹！
呵，娘亲以丧命为代价，却还是没能给她的爹爹生下一个儿子吗？
王氏阴着脸看着柴房里缩成一团的姐妹三人，心里越发的失望。她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当时砸锅卖铁才从隔壁的大石村给儿子娶了一个宜男的婆娘。
谁曾想，孩子倒是没少生，却都是赔钱的丫头片子！
可刚用破草席把那林氏给下葬，她再不喜欢这几个丫头片子，一时半会儿也懒得收拾她们。王氏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给他的孩子们交待，就转头回东屋了。
西屋里还有一个小赔钱货，嗷嗷的哭着丧呢！
按她之前的心思，那是恨不得把这个刚出生的丫头片子给溺死，省得还得费钱费力的养着。
可跟儿子商量后，她倒是觉得那丫头卖了更合适。她仔细看过了，那丫头生来就白白净净的，头发更是又黑又密，虽然五官还没长开，但她看得出来，比前边儿那仨小丫头都好看。
所以，先放身边儿养着，回头寻么个有钱的人家卖了，倒也能得点儿实在。
不过，这丫头的亲娘没了，村里也没有刚生孩子的小媳妇。她去哪儿给她找点口粮呢？
王氏突然想起，堂厅的小炉子上热的有米汤，倒是能让这丫头喝点。
……
王氏出去后，就剩下魏大江一个人对着三个闺女。
“咳咳～青玉呀，你们娘，刚因为生你们妹妹，没了———”
说到这里，魏大江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大女儿那眼神让他有点发怵。明明没什么表情，可就是让他后面的话堵到了嗓子眼，再也说不出来。
是啊！
他怎么说？
难不成告诉三个孩子，她们的亲娘连身体都没凉透，就被他一个破草席卷着，埋进了魏家的祖坟里？
魏青玉用力搂着两个妹妹，像是搂着自己的一辈子，“爹爹，你难受吗？”
魏大江再次被大女儿的一句话，问的浑身打起了哆嗦。
爹爹，你难受吗？
爹爹，你难受吗？
爹爹，你难受吗？
爹爹……
就这么一句话，像咒语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可是那句话，却像是施了咒一样，长在了他的脑子里、耳朵里，让他丢不得、也阻不得。
“啊！”
“轰隆隆～轰隆隆～”
随着魏大江的低吼，刚还闷热的天气倏的就变了。本就下压的乌云也肉眼可见的密集起来，伴随着沉闷的雷声，雨水从几滴到瓢泼，只在瞬间。
可此时年方七岁的魏青玉，却没有被这景象吓到，她眼里满满都是讽刺和鄙视。
“姐姐～”魏青双眼里水雾弥漫，她虽然才五岁，但已经知道“没了”是什么意思。
魏青玉咬了咬嘴唇，冷笑着看了眼一脸痛苦的爹爹，蹲下紧紧拥着妹妹，又把三妹青菲抱着说道：“双儿不怕，娘亲不在了，还有姐姐！姐姐会一直守着你们！”
“姐姐……呜呜～”
“哇哇～”
魏青双哭，魏青菲也跟着哭，和着外边呼啦啦的雨声，让这个狭小又乱糟糟的灶房越发显得苍凉。
魏青玉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看着还沉浸在痛苦里的爹爹，蓦地笑了。
她还小，什么也做不了。
但终会有一天，她会长大，会等到能做些什么的时候。
她的三个妹妹，还需要她去保护。不然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里，她们将没有一点点的活路。
……
若干年后，魏家几姐妹终将在自己的天地里活出不一样的精彩。
可现在，魏青玉七岁，她最小的妹妹也刚出生。她们的生活都刚刚开始，她们的苦难也刚开始，但终归，会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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