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四合院,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恢弘大气的堂屋,也不是电影里那种四四方方的天井,而是一道弯弯曲曲的幽黑的小巷。
没办法,当年为了破四旧,扫除封建残余,这所四合院的大门是被拆掉的,后来在正门的方位修建了一排黄土垒成的房屋,导致四合院原本靠近大街的位置,全都变成了又低又矮的土胚房,要想进入四合院内部,还得先从这些土胚房之间狭小的巷弄里钻过去。
然后眼前突然一亮,就看到那座四四方方而又充满了古色古香的天井了。
天井里面原本有假山秀木,沿着四周的房檐下都修了一条排水的沟渠,沟渠上边儿是木质的回廊,充满了曲径幽深的江南园林风格,可惜同样是在那场破四旧的运动中,这一切都被摧毁了,天井里的假山和树木统统被铲平,四周的回廊也被野蛮推倒,现在只剩下一块光秃秃的青石板平地,以及一条四四方方的排水沟渠,将整个天井分割为一块不完整而又带点儿古老气息的残败景象。
天井的东北方,不知道谁在那里修了个洗衣池,院子里的十几户人家,平时基本都是在那里洗刷衣物,或是家里的铺盖被褥。
天井对面有两道阶梯,阶梯上方原本应该是大堂,但现在大堂的门窗也全都被拆除了,只剩下头顶上光溜溜的一片屋檐,如此一来,这个地方反倒成为了一大块遮风避雨的“广场”,也成了平时院子里的十几户人家主要活动的区域。
曹印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就在“广场”的下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还是叼着一杆烟雾缭绕的劣质香烟,惬意的坐在屋檐下那张石桌子旁,悠然地吞云吐雾着,完全无视于周围人来人往的喧闹和小孩子们发出的刺耳的尖叫声。
这就是曹印的奶奶。
如果说上一世有什么事是曹印最大的遗憾,也是令他最为心痛的话,那绝对不是错过了和儿玉之间这段宝贵的初恋,而是关于奶奶的过世了。
奶奶是在03年去世的,去世的原因是染病,老年人很常见的心肺功能衰竭。
这种病其实不是什么绝症,也不是很难治——但它是一种富贵病,基本上没办法治愈,只能靠大量的药品和吊盐水维持着,钱要是足够的话,医院能帮你续命两三年,但要是没钱,分分钟就能帮你拔氧气管。
曹印的爸爸虽然有兄妹五个人,但可惜的是,这一家人都没什么发财的命。
这兄妹五人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工人,要说穷,倒也不至于,但要说多有钱,又没有什么余财——就跟千千万万普通的中国家庭一样,他们可以保证自己的温饱,但一旦遇到什么要命的大病或是风险发生,他们就毫无抵抗能力,只能祈求于政府的庇佑,或是放任自然。
奶奶的病当时也成为兄妹五个人心里的一根刺,要想治疗,医药费就是一个无底洞,无论是兄妹之间哪一个,或是五个人加起来,恐怕都支撑不了太久,而且还得冒着负债累累的风险,最终也只能是续命两三年而已。
可要是不治,那就得背着不孝的名声,甚至承受周围熟人的异样的眼光。
该怎么办?
兄妹五人凑在一块儿商量了好久,后来又直接去征询了奶奶的意见——而当时奶奶已经知道自己这个病无药可救,又不想拖累自己的儿女,所以干脆就选择了回家等死。
那是真正的回家等死,不吃药,也不输液,靠着几瓶氧气管,奶奶只在家里坚持了十几天,就盍然而逝!
而奶奶的死,带给曹印的不仅是巨大的悲痛,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服气和不甘心。
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也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找个工作,然后普普通通的活着,那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遇到跟父母一样的难题——如果,是说如果,有一天他的父母也得了奶奶这种病,那他到哪儿去找这么多钱来,帮他们续命?
难道也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父母在虚弱中去世,自己却只能锥心蚀骨,无可奈何?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曹印决定放弃眼下看似“安稳”的工作,到社会上去拼搏一番——不是他贪钱,而是这世界上,离开了钱,真的有很多事会让人悲从心来,却又无能为力。
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曹印的“拼搏”失败了,他不仅没能赚到钱,还把自己变成了啃老一族,在和父亲的对抗中日益沉沦……
不过这一世,曹印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曹印了,他现在信心满满,要倚仗着自己从后世带来的阅历和见识,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自己周围所有亲人的未来!
带着一丝激荡和一丝怀念,曹印大踏步的跨过天井,来到奶奶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曹印的奶奶是个聋子,只有左耳稍微能听到一点点的声音,还得凑近她的耳边大声的喊话,所以曹印都没向她打招呼,而是通过身体上的动作提醒她。
奶奶回过头,看到曹印,顿时眼里放射出惊喜的光芒,连忙取出嘴里的半截香烟,高兴地问到:
“乖孙儿,你怎么来了?”
对于这个称呼,曹印真是感到又怀念又好笑。
别看曹印的奶奶是个聋子,但她的脾气,在周围这一片儿也是出了名的。
在别人眼中,她是一个胡搅蛮缠、何人争吵起来从不落在下风的糟老婆子,因为她和人吵架,从来不听别人说什么,反正她也听不见,她只管自己吵自己的,结果导致和她吵架的那些人,要么被她带偏,要么被她骂的无话可说,最后狼狈撤退。
但是在曹印眼中,她却是一个和蔼可亲、无限制宠爱自己的长辈,好奶奶。
曹印自己没什么印象了,倒是听父母和几个叔叔姑姑说起过,说小时候曹印曾被爷爷奶奶带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还很小,大概两三岁的样子,但已经调皮到让人又爱又恨——他那时候看上了院子里用来屯水的大水缸,想到水缸里面去玩儿,于是奶奶就一瓢一瓢的把水缸里所有的水都舀光,然后把他放到水缸里足足玩了一下午。
要知道,那口大水缸可足足有两个成人那么大,用来挑水的水桶都需要五、六十桶才能装满,奶奶就为了满足曹印到里面去“玩一玩”的想法,就把满满一缸的水全都一瓢瓢舀光,那种溺爱,绝非是嘴上说说而已!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曹印从小就对这个奶奶十分亲近,后来长大了,在亲近中又多了一丝怜悯——奶奶的耳朵听不见,在爷爷过世之后,一个人含辛茹苦维持着这个大家庭,她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普通人恐怕想都想不到。
曹印撒娇似的将双手放在奶奶的肩膀上,顺势揉捏了几下,然后他有皱着眉头看向了奶奶手里的那半截香烟。
奶奶是个老烟鬼,以前抽叶子烟,后来抽劣质香烟——她的病,和常年抽烟肯定有脱不掉的关系,只是她已经抽了好几十年了,早已经有了浓厚的烟瘾,家里人无数次劝她戒烟都戒不掉,没办法,有烟瘾的老烟鬼应该都知道,戒烟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如果没有什么强大的动力,那想解掉烟瘾,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
曹爸其实也有很重的烟瘾,但后来他得了肺结核,医生告诉他,要是不把烟戒掉,他可能就得死在这个病上——正因为如此,曹爸后来才把烟瘾戒掉,但那其中痛苦的过程,曹印也是全都看在眼里。
可是他的奶奶偏偏身体倍儿棒,在那场令她去世的重病之前,她基本上不吃药,不住院,就连感冒都很少——没有迫切的需求,她又怎么能轻易戒掉烟瘾呢?
曹印的眉心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让奶奶戒烟,否则即使赚到再多钱,也挽救不了她的生命——心肺功能衰竭就是个富贵病,只能养,没得治。
可他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几十年的烟瘾,没那么容易因为自己几句劝,就轻易被戒掉。
得有耐心,得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