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拖家带牛的寡妇两章合一
少微没想到姜负果真就这样一口答应了下来,当日一行人在最近的县上找了客店落脚,次日晨早便去了县署办理落籍文书。
大乾施行的乃是郡国并行之制,共一百余郡,另诸侯国十八个——各诸侯国封地大小不一、所领郡县少则一两个,大则五六郡十余城相连,如后者此等势大的诸侯王,大多是开国之际所封异姓王,那是先帝初登基时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之举。而今各大异姓诸侯王均已化作前尘飞灰了,十八诸侯国皆换作了刘家宗室所领。
诸侯国之主,在封国内有极大的自治权,拥有对除一郡太守之下的其余官吏的任免权,更享有治下的人头税与田租等,因此各诸侯国十分注重人口增长,对外来落籍者大多持欢迎态度。
譬如因开采铜矿而最为富庶的吴国,若遇在逃罪犯来投,甚至愿意为犯下罪行者出钱赎买折罪,将他们留下充作劳役。如有一技之能者,诸多优待庇护更是不在话下。
此时少微一行人所投之处,于洞庭湖最南面,乃是长沙王的封地。
封国之下的治所为郡,郡下为县,少微跟着姜负进了县署,去见负责人口户籍的文吏。
少微站在姜负身后,看着厅中那面听事壁,墙壁上描画着一文士画像,少微从刻字上半猜半蒙,勉强分辨出那大约是此处首任郡守的画像。
时下各郡县很流行在官府衙门的听事壁上画前任郡首长官像,并写名其人清浊进退功过,供后来者瞻仰或引以为鉴。
除了人物画像,壁上另画有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少微对这些更感兴趣,一边好奇地看那些奇异壁画,一边听姜负同那官吏胡说八道。
出门在外,身份履历都是自己给的。
姜负给自己打造的人设乃是寡妇,爹娘去世的也早,家中无兄弟,唯有一青牛,一仆从,一幼妹。
从她递上去的那证明身份籍贯的“传”上可知,她与幼妹“姜少微”乃是东海郡人。
官吏感叹:“东海郡距此怕是有两千里远啊……”
姜负也郁郁而叹:“是啊,若非逼不得已,又怎会千里迢迢迁来此地……”
官吏此时正清闲,见这貌美寡妇欲言又止,不禁往下探问究竟。
官吏的态度十分和善关切,增添人丁,于他的公务自有助益,而除此外,他见姜负相貌过人、身形骨骼也不窄小,不禁动了些心思——他们县令家的次子还未娶妻呢。
时下世人对寡妇并无偏见,甚至若是生育过的寡妇更受看重,有过生育经验,证明更适合延绵子嗣。
如今宫中五皇子刘承的生母芮姬夫人,在入宫之前也嫁过人呢。
至于克死过丈夫?这是因为寡妇命硬,命硬则贵,要怪只能怪死了的丈夫命格太弱,压不住贵妻。
他们县令可是为官人家,恰适宜娶一位命贵的寡妇回家镇宅啊!
然而越听这寡妇深言,却越不对味了……
她是寡妇不假,却是三嫁过的寡妇……换而言之,她单是丈夫就死了仨。
此次迁离故乡,是因她最后一任丈夫的兄弟对她起了别样心思——这句话搭配着她的样貌来听,确实十分可信。
官吏已经有些额角冒汗,只能勉强接话安慰:“觊觎兄嫂,这非是君子所为……”
姜负:“是啊,许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将他的命收了去。”
官吏愕然:“也……也死了?”
姜负轻点头:“夜晚从墙头上跌下去,磕死了。家中便再容不下我。”
官吏汗流浃背。
克死个把丈夫倒没什么,但事不过三啊……克到如此地步,终究还是过火了。
他们县令家中倒也不曾贵重到此等境界……还是谨慎为先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叫命无。
官吏再不敢多作缠问,甚至在姜负等人离开后,叫小役重新将厅中洒扫,另折了桃木枝来。
此地多见桃林,官道两侧也多植桃树。
姜负一行人落户之地,便叫桃溪乡。
落籍资格不必拿钱来换,买屋置地的销却免不了,少微猜测,姜负应是不想露富,又或是为了躲避仇家,故而选择在这乡间落脚,而非去繁闹郡县上置豪屋。
总之少微一点也不认为姜负有囊中羞涩的可能,途中少微倒是担心过这个,她即便再缺乏出门经验,但有一日,她分明看到姜负的钱袋已近见底,因而次日她连饼都只敢吃一张了。
姜负却另给她要了一碗肉羹,笑眯眯地说:小鬼莫要替为师节俭,说了管你日日吃肉,岂能食言?】
姜负付账时,少微惊奇地发现,那只钱袋竟然又变得满满当当了。
这一路销不菲,往南来,又多水路,寻常小船甚至无法满足需求——因为姜负执意要带上她的青牛,而非选择将其变卖、到下一程再另外购置新的坐骑。
这匹青牛甚至因为走水路而生了一场几千钱的小病,姜负依旧不抛弃不放弃。
也因此这一路走得很慢。
而在这漫长途中,少微不下十次看到姜负的钱袋由瘪变饱,如此循环往复。
少微怀疑过姜负使墨狸深夜出去盗窃,却找不到丝毫证据。
于是少微只能被迫怀疑那钱袋内藏某种乾坤,某夜趁姜负熟睡,装睡苦熬到半夜的少微悄悄匍匐爬行,摸到那钱袋,反复查看揪扯,又放到鼻前认真嗅了嗅,异样倒是不曾发现,反招来了墨狸也匍匐爬来,问她在偷吃什么。
姜负大约察觉到了徒弟的抓心挠肺,次日晨早,神秘兮兮地晃了晃手中钱袋,眨眨眼睛,问徒弟:为师精通点石成金之术,想学不想学?】
少微哪里肯信:你若有此等通天本领,为何不也去做个国师,修行积德成仙去?】
彼时沿途中,常有人议论百里国师羽蜕升仙的传言。
至于那十二字预言,因事关国朝,并未被帝王允许大范围传播,但此等事注定是无法彻底被禁止的,仍传进了少数人的耳朵里。
听少微说起那位百里国师,姜负挑起细细的眉:我若做国师,谁人来捡你这小鬼?】
转身之际,又拿玩笑的口吻说:且待我活过这三十岁,再去做国师不迟……这一点还得拜托你啊,小鬼。】
总之那钱袋之谜仍未解开,少微盯着她背影,只觉此人每走一步都要掉一地谜语。
少微跟在其身后,踩在这满地的谜语上,脚下步步打滑,脑中猜测缭绕,甚至怀疑过姜负会不会正是那明为“升仙”实则遁走的百里国师?可之后少微又偶然听闻,那百里国师是个年轻男子。
另外,少微还热衷于跑去看各处张贴的通缉犯布告画像,却也未发现任何端倪。
姜负一句话里能埋三个陷阱,少微每每踩进去都会被捉弄一通,因而至今少微仍未能得知她的来历,至于那克死了一群人的寡妇身份显然是拿来糊弄人的。
县署里的差役将这拖家带牛的寡妇送来桃溪乡,交给了此处里正,便匆匆离开了。
姜负买下的屋舍在村子最后方,几间泥屋,屋后是一条小河,河对岸可见一座坡度平缓的温柔青山。
泥屋需要修缮,院墙也倒塌了大半,姜负托里正请了些村民来帮忙修葺,忙活了数日,付了些工钱。
一来二去,村后搬来个外乡寡妇的事便在附近几十户人家间传开了,一并传开的还有这寡妇克死了四五六个丈夫的神妙说法。
男人们有些自作多情的自危,村妇们则生出几分同情唏嘘。
泥屋前先围起了篱笆院,姜负说等过了夏日,赏看罢了篱笆外的春夏风景,再着手砌墙过冬更为合算。
少微有了自己单独的小屋,打扫干净后,将一路上攒下来的行李放进了屋中,床榻小几都很简单,都是新打的,泛着清涩的木头气味。
墨狸在院中挖土,姜负说要种些什么东西。
墙角处放了两口缸,装满了水,虽是用来防火的,却成了青牛和沾沾的饮水缸,沾沾秩序严明,坚决不许青牛喝它那一缸,每每青牛喝错,便要招来它一顿啄。
青牛喝饱了水,卧在树荫下懒懒地嚼着草料,沾沾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胡言乱语,试着教会在这个家里唯一不开口的牛也说人话。
牛听得困了,边嚼草边打起盹儿来。
沾沾也累了,站在牛背上休息。
困意会传染,姜负打着呵欠回了屋去,不忘交待正在扫院子的少微好好干活。
姜负前脚刚走,少微便拎着竹扫把出了篱笆小院,往屋后跑去。
沾沾忙挥起翅膀跟上。
屋后草木茂密,紧挨着村后的河,平日里少有人踏足。
山清水秀,草满目,午后的阳光已有两分初夏热意。
少微做了一件偷偷想了好几日的事。
她丢掉扫把,踢掉方头足履,光着脚扑进了那片青草地里,打了个滚儿。
像是小动物来到新的栖息处,想在这新地盘上涂满自己的气味,这个过程会带来许多安全感和归属感。
少微打了几个滚儿,仰躺在草地里,手脚大大展开,呼吸间,觉得很自在。
虽说是为了活命才被迫来此,但这里总归没有在天狼寨中的煎熬自危,不需要时时刻刻担心阿母。也没有鲁侯府的众多体面规矩,不必活在他人异样的眼光审视下。
姜负很擅长让少微生气,但这种生气,与在天狼山和鲁侯府中的愤怒却不一样。
沾沾飞来飞去,洁白的羽毛不时抖落细碎的羽粉,在午后的日光下闪闪漂浮,洒在少微身上。
少微发呆间,脑子里在想,若姜负果真能医好她,待五年后二人互不相欠,一拍两散,她便带着沾沾走遍山川湖海,也做个像赵且安那样潇洒无拘、来去无踪的神秘侠客。
微风拂动青草,草叶挠在少微脸上鼻间,痒得她缩着脖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少微坐起来,拎着扫把,带着沾沾巡查一圈,熟悉附近的环境。
桃溪乡距郡县十多里远,出行还算方便。
初来乍到,总有许多东西要添置,今日添缸瓮、置碗盆,明日赊一窝鸡崽下蛋、买一只大鹅护院,后日添两床薄被、备几张凉席,时不时还要割两斤肉,打一壶酒。
如此跑了几趟,往返县乡的路少微已经很熟了,不必再跟着村民一起。这一日天刚亮,少微便和墨狸驱着牛车出了门。
墨狸见什么都想吃,虽不会闹着要买,却会站在食摊前久久不动,负责拿钱的少微拉他也拉不动,只好给他买几样。
如此一番采买并耽误,待坐上牛车,已是正午。
正午的空气里已初现炎热暑气,青牛的皮毛比寻常水牛和黄牛要厚得多,拖着车载着人和物,奔走间呼吸渐有些变快,乌黑的牛鼻子也冒了汗,顺着大鼻孔往下淌。
少微让墨狸停下车,自己从车上跳下,拎起那有些分量的两壶酒,问墨狸:“你认不认得路?”
嘴里咬着半块豚皮饼的墨狸点头。
“那你自己赶车回去,我抄山上近道。”少微一手拎着一壶酒,转身而去。
少微说的近道便是屋后小河对岸的那座山,翻山而行确实可以省去一些时间,正适合少微这等胆大独行,一身牛劲没处使的人。
因不远处有路可以绕行,这座山便少有足迹,山道狭小,两侧长满乱枝,胜在并不陡峭,沾沾在前探路,一人一鸟很快来到山顶处。
少微没由来地想到了上一次濒死之际,沾沾也是这样在山林间引路,做她的斥候。
看着飞到树梢上捉虫吃的小鸟,少微坐在山顶石头上稍作歇息间,暗暗更坚定了要活久一些的决心。
这时,山下突然有马蹄声滚滚接近。
少微下意识地立刻蹲身下去,藏身在草木间,往山下看。
马蹄越来越近,速度却慢了下来。一行人马队伍经过此处,从为首的轻骑仪仗,再到中间的华盖车马,以及奔行随护之人,先后都停了下来,在树荫下喝水休整。
有这面山体遮阳,山口又自有凉风,这段路确实很适合作为歇脚地。
山并不高,少微的五感又远超常人,她目力极佳,粗略望去,只见这一行竟有百人余,护卫佩刀,还有官吏内侍,以及一个衣着古怪没有头发的人。
那没有头发的男人来到一辆垂着轻纱的华盖马车前,双手合十不知说了些什么。
少微无意多做探究,打算转身离开之际,一阵清爽山风掠过,掀起了那华盖马车一侧轻纱,车内之人的侧脸与身形轮廓如凉风般闯进了少微正要收回的视线中。
早上好,以后还是两章合一起发吧?这样看起来比较扎实顶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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