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祝醒得很早。
他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在宗策离开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愧疚之中,一直在复盘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然后他绝望发现,是第一步。
天快亮的时候,殷祝稍稍眯了一会儿,勉强养足了精神。
待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在床头,他便睁开了眼睛。
殷祝望着头顶的床幔忧伤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身,对着一旁的铜镜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龇牙挤出一抹笑容,觉得不太自然;随即又把食指伸到嘴巴里勾起一抹笑容,发觉更像小丑了。
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颓丧,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今天还有正事要干,你是莫得感情的皇帝”,这才起身穿衣。
原本这些都是由侍女来帮忙完成的,但殷祝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伺候,所以一般都是亲力亲为。
但他实在搞不定头上的冠冕,披散着头发推开大门,准备喊人来帮忙梳头,视线却瞬间被前方背对着他的男人吸引,到了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
宗策正在练刀。
皇宫中宫规森严,除了侍卫,任何外臣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
所以他掌心中握着的,是清晨刚从树上折下的梅枝。
寥寥数朵红艳腊梅盛放枝头,上面还缀着晶莹的霜花。
天光乍破,淡淡的薄雾笼罩着玉楼金阁,日光穿透云雾,洒在被雨水洗得洁净的青石板上,倒映出熠熠生辉的灿烂金芒。
宗策一身玄色劲装,脊背挺直,沉肩落手,缓缓吐纳呼吸,长身立于殿庭正中。
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宗策手腕一翻,梅枝轻旋,一招一式动作缓慢而凛冽,又带着天人合一的圆浑。
仿佛江流潆洄,生生不息。
殷祝睁大眼睛,不知不觉看入迷了。
宗策的脚步轻盈稳健,横斩、下劈、前刺,动作虽大开大合,手中的红梅却未损分毫。
晨曦的金光洒满大地,有风乍起,红梅纷飞飘落,又被挥刀的气旋带起,萦绕飞舞在宗策周身。
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巍然山岳,恍惚间,殷祝竟从那梅影中看到了流转的凌厉刀光。
宗策反手持梅,正要回身,余光却注意到了一动不动站在阶上的殷祝,立刻收起梅枝,大步走到他面前。
不知他在这里已经练了几个回合,呼吸微微急促,带着些许喘息,一双墨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的脸庞,像是火光般明光烁亮。
殷祝抬起手,帮他干爹拂去了肩上的一瓣落梅,由衷赞叹道:“舞得漂亮,这是什么刀法?”
“师父教授的,未曾取名,”宗策缓声问道,“陛下怎么醒得这么早?可要策帮忙束发?”
殷祝抬起的手一僵,后背瞬间炸起一片寒毛。
他现在得了一种被叫“陛下”就会应激的毛病——尤其是当这个称呼被宗策喊出来时,殷祝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昨晚偷听墙角时,不慎听到的那一身压抑喘息。
他耳朵连带着脖子根都涨红了,张了张嘴巴,看到他干爹一如既往的澄澈眼神和正直面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能避开对方的视线,含糊道:“不必了,这种事情叫宫里人来打理就行。”
可恶,这股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又没做错什么!要不是他干爹非要喜欢他可他又不喜欢男的,他现在能这么纠结为难吗!?
宗策虽然没说什么,但现在浑身上下都是gay达的殷祝敏锐发现他面上闪过一道遗憾之色。
……不是,这些细节自己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觉得自己果然蠢得可以,正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找什么话题缓解尴尬气氛,宗策主动提出了告辞:“陛下,时候不早,臣去沐浴换身朝服,就不随您一起了。”
殷祝赶紧同意。
他再蠢也知道,外臣留宿宫中,还和皇帝一起上朝实在是不合规矩。
要是被那帮没事都喜欢找事的言官知道了,估计……不,是肯定会被喷死的。
而且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现在的确需要和他干爹保持一段距离,方便冷静。
宗策把手中只剩下一朵的梅枝随手递给旁边的三福,转身离去,三福捧着那梅枝刚要出宫处理掉,就听殷祝压低声音道:“站住,先等一下。”
三福:“陛下?”
殷祝指了一下他手中的梅枝,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个,有什么办法保存吗?”
三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看。
“奴才不太清楚,”他为难道,“不过奴才可以去问问新都那些工坊里的老师傅,或许他们知道方法。”
“那要快些,不然花就蔫了。”
殷祝心想,一码归一码。
他干爹对他的感情虽然变质了,但他是绝对不会的。
他干爹永远是他崇敬的干爹。
殷祝坐在铜镜前,看着侍女一点点帮自己把冠冕戴好。
沉重的冠冕压得他脖颈酸痛。
随着早朝时间临近,殷祝心中的纠结渐渐淡去、
他强迫自己直视着镜中眼神锐利的青年帝王,告诫自己:
别忘了你来到这个时代的初心是什么。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的呼喊声回荡在金銮殿内。
龙椅上的殷祝单手支颐:“诸位爱卿,平身吧。”
他早已没有了第一次上早朝的紧张,视线越过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一眼就看到了他年轻英俊的干爹。
宗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胸前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旭日祥云和虎豹的补服,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眉眼低垂着,沉稳又不失锐利,即使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武将中,也十分引人瞩目。
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句:
好一个意气昂扬、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
殷祝自然也不外如是。
只是他在欣赏他干爹的帅气时,心里不免也有了个疙瘩,所以在欣赏了几秒钟后就移开了视线,刻意让自己不要多看。
这是自祁王叛乱后的大夏第一次早朝,也是晖城战役后的第一次早朝。
所有大臣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还有的临出门前,甚至都提前给自己请好了大夫。
毕竟尹昇从前凶名在外,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啊。
但等众人起身后才发现,整座朝堂空了近三分之一。
其中有跟随祁王参与叛乱、后被捕入狱的人,也有事后自知大祸临头、干脆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性命的人。
见状,朝堂之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殷祝坐在上面,把众人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关于祁王谋逆叛乱一事,暂且居后再议,北屹使者来我朝送屹国皇帝书信,现下虽两国交战,我大夏也应当拿出大国风度,先请来使上殿。”
无人提出异议。
不少大臣们还松了一口气。
能拖一刻是一刻,而且陛下既然提出了居后再议,就说明气头已经过了,或许处置罪臣的手段也不会太严重。
“请屹国来使上殿——”
伴随着宣旨太监拉长的声音,身穿屹国传统狼皮袄子的高大屹人虎视汹汹,大步走上了台阶,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屹人壮汉,正一推一拉着一个带木轮的大箱子,那箱子足足有一人高,看着就知道十分沉重,表面被油布盖住,不见真容。
周围的大臣们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腐臭气息,纷纷皱眉,以袖掩鼻。
王存更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使者:“这箱子里是何物?”
使者在殿中站定,闻言先是斜眼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问道:“站这么靠前,看来你在大夏官员里品阶不低,你叫什么?”
“大胆!”
不等王存回答,他周围的大臣们就先跳了出来:“这位是我们大夏内阁的王存王阁老!身为大国使者却如此无礼莽撞,还不快速速给王阁老致歉!”
那使者哼了一声,到底是看在王存的身份上,敷衍地冲他一拱手,就算道歉了。
王存倒也不生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那个问题。
使者回答道:“这是我们屹国大阿阇黎法王皇帝陛下,送给你们大夏皇帝的见面礼。”
阿阇黎是梵语“规范师”的译音,诞生自婆罗门教,后被佛教沿用。北屹和大夏争斗多年,文化也有所融合,如今他们的高层从上到下都信奉佛教,不过,是藏传佛教中的密宗流派。*
上任北屹皇帝曾自封密宗法王,还派使者去藏地讨要舍利,可惜人家压根儿不认这个法王,甚至称屹人信奉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密宗,气得他当即要发兵攻打。
大夏还为此雀跃过一段时间,然而随着上任北屹皇帝的驾崩,出兵的事也随之不了了之了。
毕竟有大夏在,何苦要千里迢迢去攻打偏远的藏地呢?
就算打下了也没有什么收益,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相比之下,现任北屹皇帝克焱就聪明很多。
他继位后,权当老爹这事儿不存在,还理所应当地继承了阿阇黎和法王的头衔,并在每一封国书上都用这样的自称,操作就和太平天国那位自称是上帝二儿子的领袖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这种行为在大夏这帮老臣们看来,肯定是十分不齿的。
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这段历史,闻言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倒是几个反应快的纷纷皱起眉头——其中就包括了宋千帆和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