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祝做了个梦。
梦里,他妈知道了他和宗策的事情,
虽然殷祝竭力辩解自己对干爹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纯属阴差阳错,自己也一直对干爹崇敬有加,但他的老娘依然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
殷祝心想我也很冤枉啊!
但看着颤颤巍巍给宗公像盖红布的老妈,他一句话也不敢辩解。
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妈把他干爹贴上封条,装箱“请”进了地下室,还用最厚实的金库大门给封上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殷祝记得老爹说过它可以用来防核弹,建成时还专门请人来做过法事。
“……妈,不至于吧。”他举起手,弱弱道。
老妈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里面飘出了烧焦的气味。
殷祝察觉到不妙,拔腿想溜。
可惜被管家拦住了。
“少爷,自从您出事之后……”
殷祝露出了忍无可忍的表情:“都说了别叫我少爷!”
“好吧,自从您出事之后,”管家从善如流地省略了那个词,“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夫人给您请了最好的医疗团队,还有附近最有名的大师。”
殷祝面无表情:“你直接说结论就行,我妈被骗了多少钱?”
“好的。那位大师说,您的魂不在身体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夫人问能不能将魂唤回来,他说五十万可以一试,夫人给了他一百万。”
殷祝拳头硬了。
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吗?”
“新年时,夫人又去了一趟宗公庙,排了七个小时的队,终于烧上了头香,”管家说,“回来后夫人很高兴,说她在庙里抽到了上等签,代表宗公答应了,一定会保佑干儿子平平安安。”
殷祝汗如雨下。
虽然、但是。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还有吗?”
“没有了,”管家冲他和善一笑,“少爷,我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侧身让开一条道,殷祝来不及锤他,睁大眼睛,看到他亲爱的老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符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脸“大郎,来喝药了”的容光焕发,看着他慈爱道:“来,生生,把这碗水喝了就好了。”
“好……好什么好!”
殷祝猛地惊醒。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头顶的幔帐,视线缓慢移动,落在坐在床榻边的宗策身上。
他干爹看上去十分憔悴。
眉头紧锁,眼中血丝密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他醒了,竟盯着他的脸,足足恍惚了数息才反应过来。
“陛下方才魇住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宗策扯动嘴角,竭力在殷祝面前露出一抹毫无异样的笑容。
他伸出手,想要拂开殷祝额上汗湿的发丝。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这动作,满脑子只想着他老妈端来的那碗符水,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他小时候喝过一次,那味道简直让人生理性反胃,殷祝一回想起来就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险些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
宗策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殷祝,垂眸不语。
沉默许久后,他把殷祝原本掖好的被角又整理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策去叫太医。”便准备起身离去。
转身时,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宗策的肩背瞬间绷紧,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
殷祝半撑在床上,表情也有点儿呆。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还有话想说,又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干爹露出这么压抑沉郁的神色。
殷祝盯着自己被仔细包扎过的手,刺痛让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五指。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外面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宗策摇了摇头。
殷祝敏锐注意到他似乎中途犹豫了一下,立刻追问道:“发生什么了?祁王的残党又闹事了?”
“不,”宗策摇摇头,“陛下睡了一天多,苏公公已经叫人把皇宫里外都打扫干净,唐阁老他们正在摸查禁军中祁王的部署眼线,街道上的百姓也都恢复了营生。”
这不是挺好的嘛。
殷祝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北屹那边呢?他们的王太子死了,北屹上层总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宗策:“北屹派了使者过来,痛骂大夏破坏了两国和约。”
殷祝冷笑一声:“笑话!他们先发兵攻打我们,我们打回去,结果我们倒成了破坏和约的那个?”
“是,”宗策平静道,“那使者还说,他们的陛下因丧子悲恸万分,立誓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用策的血来祭他们的王旗。”
“那就让他来!咳咳咳……”
激动之下,殷祝红着脸咳嗽起来,宗策立刻站起身要去给他倒水,正好此时来请脉的太医也到了门外,一听这声音就忙道:“陛下最近可千万要好好休息,切不可思虑过重,疲累身体了。”
殷祝接过宗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哑声道:“朕好得很。”
“表象而已,”太医把药匣放在旁边,郑重其事地叮嘱道,“陛下风寒入体多日,未曾好好休养,先前丹毒堆积在体内,又使得血脉淤堵,胸闷咳喘……”
眼看着随着太医这一番话,他干爹的眉头越皱越紧,都快拧成疙瘩了,殷祝赶紧打住:“好了好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什么问题怎么治就行,别的就不要说太多了。”
“陛下,”宗策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不可讳疾忌医。”
殷祝:“…………”
他老实了:“你说吧。”
太医噎了一下,识趣地简单总结道:“陛下的肺不太好,一般治肺热的药又不适用于陛下现在的情况,只能慢慢靠食补疗养着。”
宗策冷声道:“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臣上次来时,正好是寅时,”太医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寅时肺经当令,本就容易咳喘排痰,陛下咳嗽两声臣便没有过多在意,但现在不同了,陛下清醒时依然咳嗽不止,肺音也明显要比常人浑重许多。”
“下官倒还想问问将军,既然陛下是与将军同归,为何去时未曾受风寒,回来时情况却如此严重?”
太医目光犀利地盯着宗策。
“将军可知,男性体内的津液,尤其是元阳,同样也是抵御风邪寒气的重要之物?”
宗策一时语塞。
因为这个他的确没法辩驳。
其实他也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当初还是心软,见殷祝哭得厉害,就给他解了绑,后面……后面就变成上下一起哭了,怀中身体软得像是一汪清泉,搅一搅就会涌出泉水来。
想到记忆中幽暗靡丽的画面,宗策的喉结动了动,可随即,心中又泛起更深的隐痛。
“好了好了,”殷祝听得面红耳赤,再让这太医说下去他宁可去喝他老妈的符水,“既然诊治完了,那你就去煎药吧,这是朕的毛病,别为难他了。”
太医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气。
“陛下对宗将军,未免也太溺爱了些。”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说两句都不行了,简直不成体统……”
“少说两句快走吧!”
殷祝一脸不忍直视地把人麻溜打发走,等门关上,还没喘口气呢,就听宗策犹豫着道:“陛下,以后为了身体考虑,还是绑上吧。”
“…………”
“最多一次,”宗策肃容道,“再多真不行了。”
这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殷祝呻吟一声,绝望地倒回了床上,嘴里喃喃道:“给朕来一碗符水……要大碗的……”
宗策瞳孔微缩,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快步走到床边,半跪着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符水?治病,驱鬼还是驱……”他说到一半,还是默默把那个“神”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从前曾听闻,人在凡间说的话,诸天神佛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这种情况,佛道正典中闻所未闻。
倒是在一些民间流传的野籍传说中,讲述过类似精怪附身、借尸还魂的故事。
原本宗策只当陛下是受了风寒,未曾休息好;但现在看来,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难道是因为法力不足导致?
殷祝歪头,默默看了宗策一眼,勾勾手指。
于是宗策又靠近了些。
薄唇紧抿,神情紧绷,漆黑双眸一眨不眨,仿佛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真相的准备。
然后。
殷祝伸出食指,在他干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宗策凝重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白起来。
“……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额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殷祝。
殷祝翻了个身,抱紧被子,把脑袋埋在松软的被褥里闷声道:“自己想。”
等过了一会儿,负责值守的小太监在外面说药煎好了,宗策出门去端药碗时,殷祝听着脚步声渐远,自以为他干爹听不见,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呆子。”
像是背着主人成功干了坏事的猫一样,骂完后殷祝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后努了努嘴,呸呸了两下,全当无事发生。
宗策接过药碗的手停顿了一下。
“将军,怎么了?”小太监疑惑地问,“难道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无事。”
宗策端着药碗,静静立于宫室外的廊桥之上。
在小太监震惊的眼神中,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男人竟微微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