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
转瞬之间,刚才还在嚷嚷着要闯出去的大臣们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大鹅,呼啦啦跪了一地。
其中以宋千帆最为激动。
他跪在地上,又喊了一声陛下,看着殷祝的表情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就跟危难之际突然看到天神降临一样。
虽然事实上也相差不远。
但殷祝的状态其实并不算好。
他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在祁王的田庄上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连口热乎饭都没吃着,又奔波了一天一夜。
以致于光是站在这里,就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会儿能撑着没倒下着,全靠意志力和“新都不能乱”这个念头顶着。
大夏虽然对外打仗不咋地,括弧,他干爹除外,但对内一向重拳出击。
甚至毫不夸张地讲,这帮人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眼和力气都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了。
像唐颂这一代保留了北屹进攻前大夏旧都遗风的官员,更是无论文武都脾气刚硬,喷不过就真人快打,在皇帝面前照揍不误——当然,如果不是出身世家有所依仗的话,不介意参考此操作。
自从殷祝重用宋千帆以来,就收到了不少弹劾他的折子。
只不过都被他压下去了。
新仇旧恨一起算,路上殷祝还在担心,宋千帆这小身板看上去就挺弱鸡的,估计撑不住这帮老人家的自由搏击。
他走到宋千帆面前,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宋千帆的头冠已经不知所踪,衣襟也被人撕扯开,手背上好几道渗血的指甲印,因为他一直挡在门前不让人出去,被人趁机下了好几次黑手,胳膊上的肉都被挖去了一块。
一张俊秀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迷茫,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活脱脱一副刚被土匪蹂躏过的模样。
殷祝十分同情,又不禁啼笑皆非。
光是从宋千帆这副尊容,他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
明明是多安排些人手、态度强硬些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居然还真就勤勤恳恳地亲身上阵,老老实实地劝说,最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模样——你老丈人放在现代都算得上是国部级官员了,人怎么能窝囊成这个样子?
真是难以想象,他未来居然能独自支撑大夏的流亡政权十余年,还和北屹斗得有来有回,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变异成这样啊。
殷祝顺嘴问了一句:“没受伤吧?”
宋千帆浑身一震:“承蒙陛下关切……臣没事……”
他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抱着殷祝的腿呜呜哭起来。
显然是吓得不轻。
殷祝:“…………”这就大可不必了。
他嫌弃地把腿抽出来,抬头对一直跪在地上的其余大臣说道:“朕就在这里,诸位应该明白,现下宫中出了变故,宗将军已经奉朕的命令进宫讨伐逆贼,有谁想随朕同去做个见证?”
宋千帆拦着他们不让出门,是因为凭借他的地位和能力管不住这些大夏重臣,但殷祝不一样。
他是大夏的君主,君为臣纲,天经地义。
因此现场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还纷纷表示要誓死追随陛下,顺便痛骂一番祁王倒行逆施,活该天诛。
殷祝心想,真该让那小白脸来听听。
这些状元榜眼探花郎骂起人来,可比他狠多了。
虽然其中肯定有不少祁王的下属,甚至殷祝怀疑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大臣,都和祁王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但还是那句话,成王败寇。
只要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的是时间和这帮人慢慢清算。
殷祝有如此底气,来源于他掌握了兵权。
本质上讲,就是来自于他干爹。
晖城之战就相当于一次大型的练兵,他当初调给他干爹的军队,将领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就连普通的士卒,也都是大夏最刺头、最凶悍的一波。
就像王阁老说的那样,这些人都是大夏古老军制的遗留问题之一,由地痞流氓、山贼水匪、以及社会最底层的流民贫民组成,是任谁都避之不及的一支“烂人”军队。
祁王当时一听他要的是这帮人,立马满口答应。
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把人丢给了宗策。
在他看来,这种军队又不服管,战斗力又低下,留在新都,只能白白空耗粮食。
祁王的想法其实也不算错。
禁军中大部分士卒,都来自于渴望免税的商人庶子、平民百姓,稍微高阶层一些的,就是像宗策这样的良家子或者将门后代,可比这种盲流罪犯好管多了。
如果是其他将领带队,要么对着这一滩烂泥束手无策,要么就只会把官兵带成为祸一方的匪徒,靠着吸百姓的血来维持自己在军中的统治地位。
但殷祝相信他干爹的本事。
事实证明,宗策也丝毫没让他失望。
他在晖城亲眼目睹了经过宗策调教后军队的战斗力,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军中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
但这帮人的匪气尚在,上战场杀敌时,更是血性刚猛无比。
打得北屹王太子都快怀疑人生了,稍微一动歪脑筋,还把小命彻底葬送在了大夏。
而且最重要的是,祁王瞧不上这帮人,就不会在其中安插自己的实力。
这些人在被他送到宗策手上后,就成为了彻彻底底、属于他干爹的班底。
——同时,也是他殷祝的底气。
历史上,宗策也很看重这批从最开始便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给予他们亲兵待遇,伤残后,抚恤奖赏也十分丰厚,如果他们服役期满想要回乡,还会额外给他们一笔路费。
越是底层,就越讲义气。
宗策少年时家中窘迫,衣食住行与平民百姓无二,痛恨贪腐奢靡,自己也节俭躬行,理所当然会被他们视作“自己人”。
但他又是个千古难遇的良将,以身作则,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军心拥戴,勠力同心,每逢大战必有厚赏。
能为这样的将军竭力效死,谁不愿意?
因此当他干爹的死讯传出新都时,各地父老哭声填门塞户,月余时间,“殉将军者不下百人”。
宗策离开前,给殷祝留下了自己手下最精锐的一队,叮嘱他们务必要保证好陛下的安全。
虽然一共才百来号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悍兵。
并且殷祝相信,即使面前是千军万马,他们也一定会保护自己,直至最后一个人倒下。
赵二也在其中。
他这辈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件,保护的还是大夏皇帝,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捏着刀把的手都在咯吱作响。
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警惕地上下左右到处转悠,看谁都像是贼。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小声对殷祝说:“陛下,您别怪俺多嘴,俺看您手底下的这帮大臣里,有几个瞧着不大对头,怕不是那个什么祁王的人哦。”
殷祝笑了笑:“你有心了,朕晓得。”
赵二挠了挠头:“要俺把他们绑起来吗?”
“不必。”
殷祝附耳低声对他说了一番话,赵二越听眼睛越亮:“哎呦妈耶,好办法!陛下,您这心眼子也忒多了!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
“咳咳咳!”旁边偷听的唐颂被自己呛住了,他怒视着赵二,“粗俗不堪,成何体统!”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汉子扭头看他:“大人,这儿没有桶,怎么提啊?”
唐颂:“……我何时叫你提桶了?”
那麻脸汉子委屈道:“可我就叫陈河啊,您刚才不是说陈河提桶的吗?”
唐颂:“…………”
殷祝笑了一声:“行了,他没叫你提桶。有你们将军的消息吗?”
陈河摇摇头。
殷祝微微蹙眉。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横陈的尸体。
有禁军打扮的,也有宗策手下士卒的。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应该是一场恶战。
唯一庆幸的是,新都的百姓们大概是知道发生了大事,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叛军也顾不上他们,因此基本没有什么误伤。
亲眼目睹了晖城之战血肉横飞的场景,殷祝曾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战争的伤亡了。
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对外战争,和这种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完全不同。
他脚下蹚过的是大夏人的血。
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夏的子民。
殷祝在宫门前停下脚步。
他望着朱红宫墙上四溅的鲜血,还有门内数不清的尸体和火把燃烧的余烬,转身看向身后。
大臣们随着他一起立于宫门外。
以唐颂为首,人人脸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麻木神情——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或许还在想着,该怎么才能与这起事件摆脱关系。
而像宋千帆那样,会在注视着这一幕幕惨状时,脸上稍稍露出一丝不忍的,少之又少。
“陛下小心!”
赵二突然神色凌冽地挡在了殷祝前方,但原因是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钉在了离殷祝还有一段距离的树干上。
所有人的心都抖了一下。
殷祝猛地抬头。
射箭那人却只在宫室的窗前一晃而过,便不见了身影。
唐颂忍不住道:“陛下不宜亲身犯险,不如先派人进宫除贼,待祁王束手就擒后,再……”
“束手就擒?”殷祝打断他,“祁王既然敢反,他就肯定有所依仗。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带你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