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当胸而过。
瞿清雨视线移向那罐糖果。
一墙之隔是大声的哭嚎,医院墙壁冰冷。他有手术失败的经历,知道不会这么风平浪静。
病人通道外起凉风,alpha军官立在生门和鬼门之间,身躯巍巍然如高山。
“长官。”
秦荔敲了敲窗玻璃,打破寂静:“共二十六处塌陷。”
“正中央在卡兰镇,和遥感图一致,加莎带着人去了,今晚前会解决。”
瞿清雨表情有细微变化。
军队的事他不清楚,隐约知道赫琮山他们在找虫巢,找虫巢的目的是虫母,一年前虫巢还集中在郊外和荒地,现在已经出现在市中心。
卡兰镇,以贫穷和混乱出名的十三镇之一,和安特纳黄昏镇接壤。
瞿清雨站在一整面白墙前,看起来直着身体,其实微微弓下了腰。
地板上有他的影子,被汗水和冷水打湿的头发。赫琮山知道他大概腰痛,或者脚麻。
很难形容爱和恨的界限。
赫琮山心中一阵排山倒海。
他一生连挫折都少,从没有这种极端浓烈的情感。
仿佛人是真的能一劈为二,一半爱得发疯,一半恨得要死。
他依然沉沉:“腰不舒服?”
瞿清雨再度抬起头,和几步外赫琮山对视。他凝视赫琮山良久,记时电子钟面板上鲜红秒数增加一个又一个来回。他最终一步一步朝前走,走得很慢,但没有迟疑。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赫琮山手腕。从赫琮山的角度,那条没有吊坠的素链蜿蜒过锁骨。
没有吊坠,没有钻石珠宝。
有的人天生不需要珠玉宝石修饰。
赫琮山想起什么,冷脸抽了抽手。瞿清雨紧紧抓牢他,想说“没有”,两个字在舌面压了半刻,又竭力轻松地:“还好。”
他顿了顿,又很快纠正说:“有点。”
压在脉搏的力量很轻。
隔着一扇门,秦荔说:“长官。”
“五分钟。”
瞿清雨半仰头看了会儿赫琮山。
赫琮山没动。
瞿清雨扯了扯他袖子,手指顺着他手腕往上摸:“长官。”
赫琮山眼皮朝上一抬,人依然没动。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喊他的名字,没有轻佻的意味,是柔软缠绵的腔调:“赫琮山。”
赫琮山反手扣住他手腕,alpha唇在脸侧游移,吐字沉着:“说说看。”
走廊外有便服的alpha军官坐镇,整座中央医院草木皆兵。瞿清雨抬手松开了领口一粒扣子。
开口说话变得艰难。
于是他说:“给我一颗糖吧。”
窗外有光,漏过玻璃。
橘子味。
赫琮山表情淡去。
微酸,瞿清雨舌尖在口腔里抵过了一圈,示意他听。
医护通道外有人经过,压低了声音议论:“死了?”
“真死了,输了那么多血。我看她姨父那样子,听见人死了没留下什么话,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还在外面闹?”
“做了亏心事,收了钱还不走?也没说把人从太平间领回去。她还想闹,被劝回去了。”
“她也敢收那些alpha军官的钱,军部的人……你不觉得奇怪?这台手术按理说还是有成功率,只要有成功的可能……”
“谁知道。”
“……”
瞿清雨转回头,alpha眼睛沉潭般深。他动了动嘴,用气音慢慢说:“她肚子里有个没成型的孩子。”
侄女。
未成年。
“你们alpha……”
alpha在社会地位和身体素质上拥有绝对优势,权力,财富和政治体系缠结在他们身上,人在处于绝对弱势时无法不趋利避害。
瞿清雨说:“赫琮山,你随时会让我失去一切。”
赫琮山:“你这么想?”
“抛硬币的概率吧,我知道你在忍耐。”
“我的路走得不是很顺利。”
瞿清雨咬着一颗糖,低柔地叙述:“我走到这里花了些时间和气力,一个beta学医……没有想象中容易。我从十五岁起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住在十平方的出租屋……一二三,六年。我没钱买书,我去废品站找被乞丐打。夏天地上都是虫那么多虫……蜘蛛蟑螂飞蛾密密麻麻虫卵,真多啊……我吃老鼠也煮过蛇肉,冬天更糟了,连蛇都冬眠。”
面部阴影让赫琮山神情变得晦暗。
“我那时候想,松松口生活会变得好过很多,自尊和廉耻跟生活比起来算什么。躺在床上张开双腿多容易,什么都不用做。我说服过自己很多次,天黑下决心,天亮太阳出来又后悔,这件事我知道不能开始……一旦开始……”
瞿清雨:“我忍受不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做过什么。”
赫琮山轻而玩味:“解释干什么?”
瞿清雨:“你不是想听?”
赫琮山:“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让我出指挥室门的时候。”
“我要真做了什么,恐怕出不了指挥室门。”
瞿清雨:“张载被抓了?”
赫琮山低低笑了。
他实在太张狂,有种自负的自信,确认世界上没有第二个alpha能和他一比,也确认能碾压和解决任何出现的alpha。
本质上,他是对自己自信。
他递交那份结婚申请,又多次打回,军部长官私事,不会轻易外泄。早在结婚申请卡在某位高官手中时,执政官先一步知道了。
脖颈微痒。
alpha虎口有常年握枪造成的老茧,喉结在面前滑了滑。
赫琮山口吻中有夸奖意味:“很聪明,张载对你说了什么。”
“你觉得他会真正影响我?”
赫琮山意味不明:“最好是。”
最好是,给你一个泼污水的机会。
瞿清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幽幽:“下次要不试试?一整支的kii,挑个有空的日子。”
他根本也不在意所谓催情剂和性瘾,毕竟世界上的alpha有很多。
赫琮山眉尾轻微地动了,温和地敲定:“试试。”
他身上有橘子糖的味道,瞿清雨裹着那颗越来越小的糖片,糖味从舌尖到胃部。
“我对alpha本身不信任,你的信息素状态并不乐观,地下挖空到现在的程度,三个月内战争会爆发,你需要一个omega。即使你不想要一个omega,你也需要一个omega。所有人都希望你有一个omega,我会有很多的麻烦。来自执政官,来自军部高层,来自你手下的军队中的任何一个alpha士兵,来自许多高官和他们的适龄omega后代。这些东西会占据我大量精力。我如果需要一个人面对,当我渐渐需要一个人面对,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我想到了办法。”
瞿清雨手指往上抚摸到他喉结,说:“针孔摄像头。”
赫琮山纹丝不动:“你想在我身上装摄像头?”
瞿清雨笑了:“你可以我不可以吗?长官。”
消毒水味道从他身上传来。
“我让你选吧,赫琮山。”
瞿清雨:“如果你依然想要我在那份结婚协议上签字。”
赫琮山:“为什么不。”
瞿清雨忧郁道:“我猜你对我也有一些职业滤镜。”
“你要允许一些人为生活挑选职业,我知道我职业的尽头是在军医大选中落败,我在遇到你的时候几乎要放弃了,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我有信心做任何事都会成功。我当初选择这项职业的唯一原因是它是我能触摸到的唯一一份向上社交的职业,换个别的我也一样。”
他顿了顿,alpha平稳声音自头顶响起:“做什么你都会被人看到。”
“……也许。”
瞿清雨抬头望了望头顶刺眼的白光,这条医护走廊他走过无数次,走进去,走出来,在重复中恍惚。刺耳的监测仪在梦里响,在每时每刻响。
医院薪资不高,论资历他还太轻。他付出了一些,也没有真正得到什么。
瞿清雨将手撑在后腰:“我有时候会后悔学医,它让我觉得是不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会和有先天优势的alpha站在同一个地方。它给了我希望,又给了我更大的失望,让我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煎熬。我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维持这看得见的部分,看不见的部分,赫琮山,你觉得alpha为什么能始终占据社会主导权?有些鸿沟不是一朝一夕能跨越,我需要三倍乃至更多的时间。差距在那儿,我总受到打击,我爬得越高受到的打击越大。但我不肯承认,总觉得再试试,再做一台手术,说不定呢。”
赫琮山说:“你做得够了。”
“我也觉得。”
瞿清雨咬碎了那颗糖,看着他说:“有时候又没那么后悔。”
楚静坐在凳子上不停抹眼泪,哭哭啼啼:“我们可儿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爸妈,家里穷,她又懂事,主动说不读书了,要出来打工挣钱。送来医院时还有气……”
走廊上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alpha士兵,说到这儿楚静偷看了他们一眼,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长官,你们可得替我们可儿做主啊!”
alpha士兵都不说话,有个护士坐在她身边,眼圈也红了:“逝者已逝,您不要太悲伤了。”
楚静一把抓住她的手,护士挣了挣没挣出来:“你们医院……那个给可儿做手术的医生,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护士立刻警惕起来:“您找他干什么?您事先在手术同意书和风险知情书上签过字的。”
楚静哀哀凄凄地哭:“我们可儿就这么死了,我们可儿……我小孩才一个月……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