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整个长安头一等受瞩目的大事,便是今科春闱,苦读多年的举子们都盼着能够一朝金榜题名,天下闻名,从此入庙堂,走上光耀门楣的康庄大道。
一大清早,数不清的马车和人往贡院涌去。
还未到贡院那条街,前头马车便已堵的有些挤不动,
清丰坐在马车上,焦急的看着前面。
“怎么不走了?”他掀开车帘,问了一声车夫。
车夫也十分无奈:“今日乃是春闱第一日,来应考的人实在是太多,马车都将大街堵住了,不是我不想走,是前面都不动啊。”
“亏得咱们还提前这般久出来,”清丰有些焦急:“若是迟到,听说连贡院考场都不会让进。”
就在清丰念念叨叨的时候,一直安静的萧晏行:“车夫,停下。”
车夫赶紧勒住缰绳,让原本龟速前行的马车,停了下来,随后萧晏行拎起手边的考篮,掀开车帘,直接下了马车。
清丰赶紧跟上:“郎君,咱们这是要走过去吗?”
“此处离贡院已是不远了,走过去也不过两刻钟,”萧晏行一向是准备充足的性子,长安舆图他不仅看过,更是烂熟于心。
因此从这里到贡院的脚程,他心底一清二楚。
清丰赶紧伸手拎过他手里的考篮:“我待会又不用考试,这个考篮让我来拎吧,郎君还是留着力气专心考试。”
此等小事,萧晏行自然不会和他争执。
两人沿着大街而走,果然一路上全都是马车牛车还有驴车,应试举子来自全国各地,自然家境各有不同,富贵的举子便坐马车,家境一般的则乘牛车驴车,若是再没钱的,便靠两条腿走。
萧晏行一身布衣,又是步行,在旁人看来便是那等家境贫寒的穷困举子。
好在他并未在意旁人目光,一路朝着贡院赶去。
到了贡院门口,陆陆续续而来的举子,早已经聚集了,整条街上早已经车水马龙,连不远处的街面上的铺子都趁着辰光微亮,便打开了店门做生意。
春闱考试乃是从卯正开始,所有考生都需要在这个时辰之前赶到考场。
在经历简单的搜身之后,考生可带着笔墨砚台、清水和食物入场。
到了贡院门口,萧晏行便接过清丰手里的考篮:“待会我入了场,你便折返回去找车夫,先行回府就好,不必在贡院外面等我。”
“那怎么能行,”清丰赶紧说道。
萧晏行神色淡然:“考试乃是酉时结束,你申时再从府里过来,也是一样的。”
清丰:“郎君考试这般辛苦,我不过是在外面等上半日而已,郎君就别担心我了,赶紧入考场吧。”
见他如此,萧晏行自然也没有多言。
就在他打算入贡院,突然后面生出几分骚扰,旁边的声音也陡然大了起来。
“那是裴四郎吗?”
“应该是吧,好大阵仗,不愧是河东裴氏。”
“听闻今科他可是名列前茅,只怕状元之位非他莫属了。”
“我说兄台,咱们也是应试举子,你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如今考试还未开始,状元之位人人都可争。”
左右议论之声不断,萧晏行微微回首,看见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裴靖安。
他左右看着好几人,显然都是裴家前来送考之人。
还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显然便是那日茶楼外面,遇见的与谢灵瑜争执的少女。
萧晏行眼尾轻扬,原本淡然的表情,眨眼间勾出骇人的冷漠。
裴靖安还在与身旁的人说话,只是他似有感觉般,抬眸望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只是裴靖安远远瞧过来,温和如水的神色似有了片刻凝滞,反而萧晏行勾着唇,有一股抹不去的戾气乍然升起。
随后萧晏行嘴角微松,率先转身,朝着贡院大门走去。
前方正有举子陆续在排队,到了此处,不管身份如何,皆是一视同仁。
排队、验身,拿取考试号牌。
没一会儿,萧晏行感觉身侧有人靠近,余光撇过去,竟是裴靖安在不知不觉中追了上来,对方就排在他隔壁那个队伍。
“在下裴靖安,还未问过兄台贵姓,”突然裴靖安主动开口。
他们身后几人朝他们两人看去,毕竟裴靖安一身华服,又是长安出了名的大才子,如今居然主动跟一个布衣举子打招呼。
不过待这些举子瞧清楚这位布衣举子的长相,纷纷心底倒吸一口气。
按理说男子不像女子那般在乎容颜,即便男子聚在一起,也是以诗词才学分个高下。
但万事不怕中庸,最怕的便是太过特别。
就好比眼前这位布衣郎君,一身浅灰色布衣衬得他身形挺拔瘦削,站在人群中颇有种鹤立鸡群的修长,更别说身上透着这股孤傲清冷的气度,眉眼如同笼着早春未散尽的寒气,尤其是那双乌黑瞳仁深邃又格外冷清,似藏起无边的阴影,隐隐约约让人无法看透。
这样长得俊美又无可挑剔的郎君,之前竟是从未见过。
毕竟好些举子从去年岁末,便到了长安备考。
有些才华出众的举子,一入长安没多久,便早早扬名。
像这般长相如此无可挑剔的举子,那更不可能默默无闻啊。
毕竟殿试乃是面见圣人,都说历来都有点最英俊的郎君为探花的传统,所以长相也并非完全无可取之处。
更别说还有榜下捉婿的传统,一旦成了进士,那么便是前途一片光明。
萧晏行朝他看去,一双黑瞳深邃如渊海,冷淡的表情压根看不出任何情绪,直到他微偏头,语气清淡:“待放榜之时,你便能知晓了。”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瞠目。
大概也是无人敢相信,此人居然能如此跟裴靖安这么说话。
可此时正好轮到萧晏行搜身,他不再看向裴靖安,没有犹豫径直向前。
裴靖安站在身后,望着前方的男子,眼前不由想起那个少女。
前几日云音在外参加宴会回来,偷偷摸摸来寻他,刚一张嘴便哭了出来,待他着急询问,才知她在宴会上,遇到了永宁王殿下。
“是那位殿下?”裴靖安心底有些诧异,但一想到云音今日参加的宴会乃是韩府,是永宁王母亲的娘家,遇到这位倒也不奇怪。
裴靖安见她哭的厉害,还轻笑着安慰:“你不是说,你一直想见见那位殿下。”
毕竟是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女亲王。
即便是他,都有那么一丝好奇。
裴云音轻吸着鼻尖:“可是我也将那位殿下得罪了,阿兄你知道她是谁吗?”
“谁呀?”裴靖安被她这样的话,说得云里雾里,却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裴云音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泪珠,这才小声说:“你还记得那个在茶楼外面,帷帽被吹落你怀里的女郎吗?”
裴靖安心头震动,声音都有一丝颤意:“你是说那位女郎,是永宁王殿下?”
看着裴云音默默点了两下头,他心中再无侥幸之意。
连他都不知,心底是庆幸多些,还是失望多些。
那个曾两次在街头有幸遇见的少女,让他惊鸿一瞥便在心底落下无法忘记烙印的少女,居然便是赫赫有名的永宁王殿下。
他曾经一直想要知晓她的身份,可是知晓之后,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寻常女子,他尚能去争取一二。
可那是永宁王殿下,身份那样尊贵,即便他是河东裴氏的嫡子,也并非能随意高攀。
况且。
那日他将帷帽递给对方时,竟察觉对方似厌恶他。
连裴靖安都不知,自己何时在少女心头落下了不好的印象。
可即便是这样,他竟依旧还是忍不住想要再次见到那个清冷而矜贵的少女。
自然他也对这个总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嫉妒。
只是见到谢灵瑜两次,她便都是跟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他们是何等关系,又为何看起来那般亲近。
可是这样一个身着布衣,连马车都乘坐不起的人,能配得上哪样高高在上的永宁王殿下吗?
岂不是可笑。
*
酉时,当第一科考试便是‘帖经’,便是谢灵瑜那日在丰乐楼瞧见的比试,只不过春闱的帖经考试可不是一个小小茶楼那般简单的。
当贡院里考试结束的鼓声响起时,贡院外面等待着的人,都纷纷抬头望向大门。
过了片刻,陆陆续续开始有考生从里面走出来。
这一科虽说并不难,但照样是考态百异,不说别的,有人昂头阔步走出,有人是垂眉耷眼,有人则是边走边摇头还
喃喃自语,更有甚者,刚一瞧见在外等待的同伴或家人,整个人腿一软,险些摔倒。
萧晏行刚步出大门,紧紧盯着大门口的清丰一下冲了过来。
“郎君,郎君,我来拿,”清丰赶紧将他手里的考篮接了过去。
待清丰引着他前往马车所停的地方,萧晏行上了马车,便瞧见坐在车内,单手托着头,安静而柔和,身侧车帘被微风吹起,黄昏泛黄的光晕落在她的发鬓上,呈现出一种毛绒绒的暖意。
她整个人像是被晒足了太阳的狸奴儿,带着一点懒洋洋的柔媚。
“郎君,”在瞧见他出现的瞬间,谢灵瑜坐直了身体,眼尾上扬,笑意一点点从眼尾开始,在脸颊上蔓延,直至连眼底都是。
她这样的反应也成功让萧晏行原本冷漠的嘴角,泛松了些。
不与她在一块时,他时常都是冷淡而漠不关心的。
旁人旁事,都与他毫无瓜葛的冰冷。
唯有她出现的瞬间,他才愿意给出些许情绪反应,这一点小小的变化,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