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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绿的枝桠取代骨骼,树须蔓生成经络,山主与雪山神女的力量相互交织,自躯壳内生出透明的脏腑。

宋从心在剧痛中蜷缩着身体,捂着胸膛内新生的肉心。她拥着一段漆黑的脊骨,在弱水之渊迎接一场残酷的蜕生。

到了这一步,疼痛反而是所有感知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身体某一部分的缺失与解离、重构与生长带来的异物感令人作呕。就像头盖骨被人掀开,软质的大脑突兀地接触了一场凛冽的寒风;又或者站在深渊的悬崖边,三分之二的脚已经探出,身体倾斜在往下倒的一瞬。

在生与死的边界,理性与感性都被悬至顶点。可宋从心等待了许久,命运却迟迟未能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失衡的体感中失去了意义。突然,沉在灰色弱水中的人吐出一口血沫,惨白如纸的面容浮上一丝诡谲的红。她僵直的肢体舒张,挣扎摆动的幅度变大。她在水中旋转,像一只将要溺毙深

海的鲸。

我应该向上。宋从心伸出手,但连鸿毛与芦花都无法浮起的弱水压在她的头顶。似姜佑的剑,挤压着她肺腑中所剩无几的空气。

我要向上。宋从心舌尖抵住上颚,将涌至喉咙的血水吞咽入腹。她无神的眼注视着冰冷的灰海,幻觉一般,她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一豆温暖的光。

不对。几乎是立刻,宋从心涣散的眼瞳努力聚焦。不对,不对。那并不是幻觉。

确实,有光。

一点金色的暖光,照亮了已死之人空洞的眼眸。这些细小微弱的光,在冰冷的灰海中带来了些许弥足珍贵的暖。很快,越来越多的光点聚集了过来。祂们环绕着宋从心旋转,金色的光粒拖出流星一样的尾巴。光在水中晕染,蔓延,扩散,逐渐拉出流线型的身躯,幻化成一尾尾的鱼。

鱼群蜂拥而上,衔住宋从心的衣角,用身体顶着她的身体,阻止她继续向下沉溺。祂们或是托举着她的四肢,或是啄咬着她体表的裂隙,缝缝补补,似要将她重新拼起。

宋从心的肢体开始回暖,肺腑生出气息。一丝银白掠过她的眼睛,耳畔错觉般地传来了铃铛的清鸣。

众生愿力幻化而成的鱼群托举着她向上游去,祂们一直游,一直游,直到灰海烧成了灿烂炽烈的金。

穿过漫长的死亡,涉过冰冷的灰海。哗啦,宋从心破水而出,从世界的尽头回到人间。

上涌的情绪糅杂着泪水夺眶而出,宋从心找回了一些活着的实感。她望着茫茫大海,仍记得这里是无何乡。但她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这里竟改换了一片天地。

笼罩在无何乡上空的灰雾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深得发黑的雾气像活物一样氤氲翻涌。极目远眺,血色雾海中升起一丛丛尖锐的黑色礁石,高耸得像刺向云巅的山。它们隐天蔽日,穷尽目力也看不到顶点。相比之下,宋从心渺小如尘。她在水中沉浮,甚至寻不到一处栖身的落脚点。

无何乡内为何出现这样巍峨的礁岩?宋从心茫然地思考着。

托举围绕着宋从心的小鱼分出一小股,钻入宋从心的粟米珠。宋从心的法衣被鲜血浸透,粟米珠上的禁制也在战斗中损毁。因此,鱼儿没费多少力气便从粟米珠中叼出了一条长长的数珠。宋从心仓促间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串古朴老旧的菩提子。

不等宋从心回想菩提子的来历,鱼儿已将菩提子抛出。那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佛门数珠落在水面,化作一叶扁舟。弱水鹅毛不浮、芦花沉底,但这艘扁舟却立得稳稳当当,是将要溺死者的浮木。鱼群挨挨挤挤地涌来,协力将还没回神的宋从心拥上了扁舟。

被蛄蛹着推上小舟的宋从心有点懵,她仰躺在扁舟上咳水,下意识捞了一把身上金色的“被子”。鱼儿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缝,丝滑无比地顺着船沿回到水中。捻弄手指,残留在掌中的没有濡湿的水汽,只有干燥的暖意。宋从心挣扎起身,看见金色正以身下的扁舟为轴心,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开去。

对于这片海里的原住民而言,金色的鱼群无疑是蹬鼻子上脸的外来者。骨鱼群破水而出,挥舞着肤色薄纱朝扁舟飞来。然而,金色的鱼群也不甘示弱,祂们腾空而起,带着太阳般的暖意。两股鱼群相撞纠缠,抱团旋舞,意图以浩大的声势吓退彼此。

被鱼群环绕的小舟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歪斜倾倒。宋从心仰头,黑白与灰的世界中,突兀出现的金色就像一盏指路的灯。

宋从心感受到了风。

光与热吸引了某种高天之上盘桓的存在,祂挥动翅羽,便凭空卷起了飓风。宋从心下意识扶住了船沿,抬头,看见天空出现了一抹蓝色。

那是……?宋从心眯起眼眸,有些不太确定。那是一只……蝴蝶?

形似蝴蝶的庞然大物从高天飞来,带着星河一样灿烂的拖尾。等到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祂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庞大,展开翅羽时堪比挂帆的桅杆。如此庞大的身躯,祂看上去却轻盈灵动。那对华美至极的翅羽展开时简直像裁剪下来的一片夜空,深邃的幽蓝中沉睡着一整片宏伟的宇宙。

祂翩然落下,节肢轻触小舟的船沿。扁舟上下浮动了一下,却没有因多出的重量倾斜。

任何常见的事物一旦发生超出常理的改变,都会带来认知被打破的诡谲。然而,宋从心看着眼前美丽的生灵,心中却生不出多少恐惧。

她望着祂澄金色的复眼,看着祂抬起一段节肢,似乎想触碰她的脸。

电光火石间,没有任何证据、完全凭借本能的,宋从心哑声喊出了祂的名讳。

“灵希。”

……

那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灵希,灵希。灵希——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记忆中鬓发微白的女人靠着一棵老树,偏头询问着。那时,祂属人的那部分灵魂还没有后来那般磨损严重,还能勉强辨识她模糊的面孔。

祂对人的五官形貌毫无认知,但祂知道她笑起来一定暖过比三冬的太阳。

“无所谓喜不喜欢。”祂听见人类的自己在说话,“名字于我而言没有意义,它存在便是为了让他人呼唤的。但我不在意他们,所以他们如何呼唤我也随他们的心意。我只要知道他们喊某个名讳时是在指代我就够了。”

祂偶尔会说出这样不那么像“人”的话,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坦诚。随着血脉的成长,祂眼中的世界会逐渐褪色,就像祂渐渐认不出她的面容,忘记她霜白的发与长满老茧的手。祂能抓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它们还像沙子一样每时每刻都从指缝中溜走。而祂自己偶尔也会想,何必非要将沙子留住?

“是吗?”祂感觉女人摸了摸祂的头,“但是文字是有力量的,它们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你的意识,干扰你的自我认知。名字,它代表着你在世上立足的身份,代表着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我希望你至少有一个自己认可、并且愿意被人铭记的名字。它会像船锚一样,在某些时候让你想起自己的样子。”

“师……老师,我听不太懂。”祂摇头,靠在女人的肩上,“但你认为我需要,那我可以拥有一个名字。”

“你喜欢‘王大妮’这个名字吗?”

“王大妮,是母亲王大花为自己孩子取的名字。”祂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吊诡,不像人,倒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王大妮是平山村的小孩,王大花的女儿,王二妮的姐姐。但她被村人砸破了脑袋,死在一场灰蒙蒙的山雨中。”

“……”女人沉默,“那,‘灵希’呢?你喜欢‘灵希’吗?”

“‘灵希’是那群跪拜我的人献给我的名字。它是一页空白的纸,因为现在没有人呼唤过‘灵希’的名字。祂们只会跪在地上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我名义上的‘养父母’也不例外。祂们要么称呼我为‘大人’、‘神主’,要么当我不存在。‘灵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也未曾在世间提笔落字。”

祂话语一顿,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语气软了下来:“但,你刚刚呼唤了它。你是世间第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它拥有了指代,拥有了意义。这都是你赋予的。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喜欢这个名字。”

“咦?”女人没在意祂的态度,只是有些诧异,“我没呼唤过你的名字吗?”

祂不满:“你以前总是唤我‘孩子’,你也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哈哈,原谅我,孩子。你的人生不应该多我一笔仓促的墨渍。”女人笑着,用力揉了揉祂的脑袋,温声道,“我记载的故事已经临近尾声,此世的神舟无法留下你的名字。但,在这一切落幕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认可‘灵希’这个名字,那便由我来替你铭记。”

“替我铭记?”

“是啊,我来替你铭记。”女人握住了灵希的手,姿势像在捧狸奴的爪子。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可当她再次开口,吐出的却是自亘古而来的庄严宣誓。

“以人之名义起誓。

“即便高山被海洋吞没,太阳烧干每一段江河……”

祂注视着女人的眼眸,握着她的手;祂看见自己的视野突兀跃升,拔高至无垠宇宙;祂看见神舟大陆变得渺小无比,众生都在祂脚下匍匐。

可祂却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祂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口,天外来音与女人的宣誓重叠成了二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