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季舒楹回过神来,被自己刚才冒出来的突兀念头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对裴远之有这种想法!
裴远之等了两秒,没等到怀里的人说话。
一动不动,过于乖巧了,反而奇怪。
“睡着了?”
他垂眼,视野里是她的发顶,乌发如同绸缎,像个毛茸茸的小鸟,“要睡去床上睡。”
被惊醒似的,季舒楹忽而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去洗澡了。”季舒楹低头捞起地上放着的纸袋,眼神有些闪躲,不再看裴远之,几乎是狼狈的,落荒而逃地,去了浴室。
裴远之看着她的背影。
浴室门被关上,磨砂的钢化玻璃,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暖黄的灯光。
过了一会儿,淅淅沥沥的淋浴声响起。
虽说医院里的浴室防滑措施齐全,但裴远之没走,留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
等季舒楹洗完澡,吹完头发,回到床上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
季舒楹玩了会儿手机,越玩越无聊,又没人陪她聊天,干脆托着下巴看一旁的裴远之。
男人侧脸神情专注,仿佛察觉不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只要季舒楹不主动开口,裴远之也没主动管她。
她余光瞅一眼裴远之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字母排列,如同整齐的小方盒,有些不爽。
凭什么她心猿意马的,被影响,对方还这么淡定,工作得进去,一点被影响的蛛丝马迹也没有。
“我要睡觉了。”
季舒楹盯着那张分外冷淡利落的侧脸,说。
“你睡。”
裴远之回。
“我觉浅,看不得光,特别是电子设备的光。”季舒楹加了重音,针对性很明显。
“也听不得噪音,比如键盘敲击的声音。”
她又补了一句。
裴远之掀眼看她几秒。
季舒楹以为对方要出去工作,没想到对方真的收起了笔记本。
夜深了,大约是因为白天睡多了,季舒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
偏偏她又不能像以前一样,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睡。
只能小心翼翼地平躺,或者侧躺。
为了催眠自己,季舒楹开始在脑子里数羊,onesheep,twosheep,threesheep……
冷不丁的,季舒楹听到裴远之忽而开口。
“为什么哭?”
哭?
什么鬼?
季舒楹翻身回来,凭感觉看向裴远之的方向,语气迷茫又不解,“你是在说我吗?”
“我什么时候哭了?”
她指尖抚上自己的面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哪里有哭过的痕迹。
“你睡着的时候。”
裴远之轻描淡写道。
黑暗里,季舒楹看不见裴远之的神情,从他平淡的口吻,也揣测不出对方的情绪。
“不可能。”
季舒楹一口否认,轻哼一声,“我怎么会哭,我都好多年没哭过了,能有什么事让我伤心的?”
裴远之没说话。
季舒楹自觉反击得当,揭穿了裴远之的谎言,让对方无话可说,心情舒畅。
只是没舒畅多久,想到季茂明,季舒楹心情又跌回起初的水平值。
“你知道那天,为什么我突然改变主意吗?”
安静了没一会儿,床上的人忽而道。
裴远之侧头,就着床下微弱的夜灯光,对上一双猫眼石的漂亮眼眸,在模糊的黑暗里熠熠生光。
季舒楹侧身,看着窗外缥缈如雾的夜色,声音也很轻。
不等裴远之回答,她继续自顾自地道:“去医院的前一天,我在商场见到他了。”
她没说这个‘他’是谁,但屋里的两个人心知肚明她言语的代词指的是谁。
“我以前有多崇拜敬爱他,现在就有多厌恶、讨厌他,但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无法选择我的父亲是谁,因为选择权并不在我手里,我只能接受。”
“但如果我有了孩子,我可以选择什么样的人做ta的父亲,如果这个父亲我不喜欢,随时可以选择新的,ta永远是我的孩子,只跟我血脉连接,我有选择的权利和余地。”
言下之意,孩子的父亲是谁,不重要。
只要季舒楹想,她可以选择任何一个人,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这话说来没什么毛病,但落入裴远之耳中,让他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这种微妙的不舒服很浅淡,也很快,像是起伏着的潮汐,温柔地覆过海边凹凸嶙峋的深色礁石,乍一看,没留下任何痕迹。
日久天长,却将礁石的整个形状改变。
黑暗中,裴远之的神情沉静如水。
季舒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表达什么,反正就是一股脑的,想到什么就说出了口,压根没打算裴远之会真的跟她聊天或者安慰她。
她闭上眼,思绪开始游离,进入冥想状态。
没过一会儿,安静的房间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床上的人睡着了。
黑暗中,裴远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外面。
医院过道,头顶上的灯投下白色的光线,他揿亮手机看了眼,二十来条未读消息,一项项延后的工作内容,还等着他处理,有几份资本并购的合同,大客户点名让他来审才放心。
最上面的消息,是廖音十分钟前发的。
我们跟舒楹妈妈聊完了】
我和你爸在楼下,你空了下来一趟,我们跟你商量一下】
林真真坐在过道上的长椅上戴着耳机看视频,旁边还有值班护士给她送的热饮。
看到裴远之出来,林真真以为对方是要去洗手间,便做了个‘你放心,我来替班’的手势。
一楼门诊外。
私立医院的绿化面积很高,门口一片茂密的树林和灌木丛,老两口站在两棵茂盛茁壮的香樟树下,树干很粗且很高,枝叶茂盛。
深夜时分,院区里没什么人,天幕如墨,夜色寂寥,保安亭里的保安也昏昏欲睡,只有旁边的柏油路上时不时有车辆出入的尾气声响。
看到裴远之过来,廖音先问:“小舒睡着了吗?”
裴远之‘嗯’了一声。
廖音又问了几句季舒楹的情况,才提起跟钟冰琴那边讨论的结果。
“舒楹妈妈的意思是,领证不用急,但订婚、婚纱照、婚宴这些仪式和流程得抓紧时间先走了,考虑到小舒的身体,综合意见,婚宴合起来办一场就可以了。”
廖音将前面聊的内容一一道来。
女方母亲那边的出发点,可以理解,不然到时候显怀,再办婚宴,或是日后补办,都显得有些难看。
廖音想了想,又道:“虽然时间赶,但我跟舒楹妈妈说过,该有的都不会少,不会委屈了小舒。”
“你准备一下,我们约了时间,准备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先订婚,再商量婚期,聘礼和五金的话……”
这是把备婚的事项都提上议程了。
廖音说话时,裴贺彬在旁边安静地站着,听妻子讲话,像一颗沉默的树。
等廖音说完,裴贺彬才注视着儿子,缓缓开口:“你工作忙,事业心强,我们理解,但要成家的人了,以后还是要多花时间,经营照顾一下自己的小家。”
“真诚与否,用没用心,都是能感觉出来的,爸只给你一句忠告,家和万事兴,否则,走不远的。”
裴远之沉沉应了声。
“我知道的,爸,妈。”
商量完正事,廖音和裴贺彬先开车回去了,两个长辈折腾了大半天,身体也有些熬不住了。
裴远之留在原地,没上去。
夜风徐徐,风声呼啸,将落拓的阴影拉长,有些寂寥。
他低头,敲了根烟出来。
裴远之本身不爱抽烟,为数不多抽的,都是应酬或者聚餐上,客户或老板递来的,推不掉的。
今天却意外的,前面下楼时就想抽。
旁路时不时的有车驶过,路灯的光晕与昏黄的车灯交织,投下斑驳的碎影,一片光明,一片昏暗。
裴远之从未想过结婚,但身旁朋友同学同事结婚的不少。
分享欲强的偶尔也会在朋友圈发备婚过程,不论是婚戒、婚纱的选择,还是场地布置,都浪漫且有格调。
小到婚礼现场上的鲜花,大到具体场地的选择,从户外到海岛,备婚的过程,繁琐且事无巨细,为此飞遍国外的不在少数。
他偏头点烟,风有些大,指骨虚虚拢着火。
咔嚓一声,砂轮轻擦过的响,落在蓝调夜色里,轻得几乎没有声。
一点蓝色火焰跳跃,那一刹,点亮晦暗里的深邃眉骨,薄薄眼皮旁的一点黑痣,又寂灭下去。
很慢地吸了一口,裴远之指尖掐灭了烟。
一如既往的克制,且理性。
周天,穆骁给裴远之打电话,之前工作上的事出了茬子,他有正事要说。
按照以前来说,周天他肯定是找不到裴远之人的,却没想到对方让他直接去ks律所找他。
穆骁颇是稀奇,一路顺通无阻地到了ks事务所。
“穆先生是吧,裴律跟我说过,请跟我来。”
前台笑吟吟地带路。
律所节奏快,氛围忙,紧促且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务,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牛马干活,根本无暇关注来拜访的穆骁。
顶多多看一眼,心里默念一声这个新来的客户竟然没秃顶没有啤酒肚。
跟前台道了谢,穆骁一进办公室,外人面前的温文尔雅立马收了起来。
他打量着周围的格局和布置,啧啧,“怎么书柜上就一本新公司法,什么意思?不把我们合同法证券法的书放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