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霄开车出去买药数分钟后,少薇自动惊醒过来。手机已被陈宁霄冲上电放在床头柜,她摸出看了眼,还没到十一点。
身上黏腻,她冲了澡,出来时看到司徒静来电。
“阿姨?”少薇擦着头发,“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刚刚打你电话,怎么挂了?”
少薇愣了下,反应很快,“我没听到,可能是在包里被镜头撞到了。”
司徒静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道:“你来。”
“啊……?”少薇缓缓地停住动作,发梢滴水。
司徒静声音里有股倦怠:“你在哪里?我派司机来接你。”
“不用。”少薇摇头,“我打车来更快。”
她再度确认了眼时间:“但是阿姨,我到了肯定得十一点多了。”
司徒静雷打不动的作息,每晚必在十一点前睡。但她这个规矩轻而易举地为少薇破了:“我等你。”
挂了电话,少薇长叹一口气,站回镜前将头发吹干,一边检查了下脖子肩膀之类的有没有吻痕。
陈宁霄提了药回来,看到的是吹干了头发穿回了那件灰色针织衫的她,但腿还光着,白色蕾丝包裹着臀畔。
他已看懂,上前去抬起单手抱了下:“这么严格,非要走?”
少薇也窘:“不是啊,是阿姨……”顿了顿,“刚是你挂的电话?”
陈宁霄现在就是一个后悔,早知道就把她手机带走了。他蹙眉:“她最近出什么事了,这么脆弱。”
“嗯?”
“司徒薇一直跟她睡到十三四岁才分房。”
“亲母女之间,倒没什么。”少薇道,目光流露出一丝羡慕。
“是,我只是想说,她可能这段时间比较脆弱,把你当成了司徒薇的替代品。”陈宁霄带她坐回床上:“不急,先擦药。”
少薇乖乖坐到沙发上,两条长腿屈膝,呈“”往外打开,有点窘,自顾自将左腿放下,从沙发沿踩到地面,剩右腿“>”这样。
陈宁霄在她身前蹲下,哼笑了几声,少薇推他肩膀:“快点……”
大腿内侧皮肤细腻柔嫩,头一次被那么粗暴对待,红了一片,刚洗澡时就火辣辣地疼。
陈宁霄挤了药膏在指尖,涂抹上去,缓慢揉搓开,清凉的触感。少薇觉得他太过郑重其事,移开目光嘀咕:“你别那么用力不就好了……”
陈宁霄:“也没怎么用力。”
“……胡说。”
陈宁霄涂完这侧的药,搭手回膝,歪了歪下巴,好整以暇:“那下次对比一下?”
“别、别……”
陈宁霄敛了玩笑,稍显认真地问:“感觉怎么样?”
“哪方面……”
“整体。”
少薇身体又冒汗,往沙发后蹭了蹭,憋了半天。
憋出了个:“……好。”
她是内秀,嘴皮子不利索,吵架不在行,辩理不在行,现在证明就连调情也不在行。也许别的女孩子能心照不宣跟他推拉得有来有回,将情趣拉满,不像她,话说完氛围也断了。
陈宁霄失笑一声:“哪里好?”
了解她,没难为她回答,问:“不嫌我粗暴?”
少薇缓缓摇了摇头:“不觉得。”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陈宁霄怔了一下,他眼眸微眯,掩住了里面的复杂晦暗,语气淡淡地问:“那下次可以更进一步吗?”
少薇以为他说的更进一步是指物理距离上的更进一步。
抿了抿唇,突发奇想面红耳赤:“那个……既然用腿也可以……”
不是她不肯,而是今天目睹过感受过后,她觉得高看了自己。
陈宁霄略挑眉,等着她的下文。
“是不是以后就都用腿就行啦……?”
陈宁霄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勾唇:“不行。身体也要各司其职。”
少薇五雷轰顶,头一次觉得“各司其职”这四个字这么不正经。
认认真真涂好了药,晾着吸收了会儿,她穿好衣服,叫了台网约车。陈宁霄送她下楼,分开前,撩开她头发在唇角亲了亲:“司徒静难伺候,有什么记得第一时间找我。”
陈宁霄和那种从小被母亲遗弃的小孩不同,他对她没有盲目的崇拜和维护,虽然曾近乎病态地靠近她、渴望被她关心,但对于父母为人如何,他却有着完全置身事外的冷静、客观,或者说不客气。
“司徒静是一个空心人。”这是陈宁霄对母亲评判的原话。
她不知道自己的满足感来自于哪里,因此无法开心起来,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因此将生活过成了一种模仿游戏,她想象中的高知女性、优雅富足的太太、贵妇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就如何行动,也因此,她永远都在找对标、找坐标轴。从夫家带女儿离开的她,看似独立开明,却不顾司徒薇的成长,在邮轮过起足不点地的生活,只为了让自己出现在太太会下午茶话题中时是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
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是很可悲的,意味着无论她得到什么,她都无法满足。但司徒静也是一个耐心足的人,她的一辈子只为最后的“盖棺定论”而活,因此,她可以撑着,在漫长的孤寂中撑着,撑足体面。只要陈宁霄能入主启元控股,成为下一任义不容辞的掌舵人,那么她就是最后的赢家,也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因为这一切都首先得益于她这一辈子的牺牲。
但少薇总觉得,陈宁霄对母亲的评判有些矫枉过正,过于严苛。虽然司徒静说话做事很神秘——她从来不解释自己,只下命令提需求,但司徒静对她的照拂却是实打实的。本来她对她来说就只是一个女儿同学而已,供她上学、交换,送她贵重礼物和红包,对少薇来说已是天降馅饼,而司徒静却从未要求少薇回报过什么。
车子在司徒宅门前停下,佣人点灯相迎。
少薇进了卧室,还是跟前一日一样拘谨。简单地又洗漱了一遍,换上睡衣出来,司徒静正靠在床头看书,看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问少薇:“看过这本书吗?”
少薇点头:“上大学时在推荐书单里。”
她读的文学系,虽然学得不好,还中途转了专业。
司徒静手中那本厚厚的书已经翻到了末半段,“还记得曹青娥母女吗?”
这哪记得,这本书里人物这么多。
司徒静淡淡道:“母女俩闹了一辈子,她妈临死前,两人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
少薇蓦地记起来了。
司徒静突然问:“你听过我节目吗?”
“偶尔。”
“我给你念一段吧。”司徒静淡道,手指在书页上往下滑,找到合适念的段落,撇下巴对少薇说:“坐。”
少薇掀被坐进去,听到司徒静清了清嗓子,酝酿。她念了曹母送曹青娥从县城车站离开的那一段。
“‘当初把你加到襄垣县觉得远,现在幸亏远。’
‘为啥?’
‘因为远,我才能送你。知道见你不容易,才想起这么多话。’
‘直到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要发车了,曹青娥才上了车。从车上往下看,空空荡荡的汽车站里,就剩下娘一个人,拄着拐杖,嘴在张着。’”
曾经的省台台柱子,既可以播报国泰民安的新闻,也可以在天灾人祸中动容人心,凡有公益道德类的专题节目、晚会,司徒静也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主持。她的声音流淌在深夜,拥有奇异的触达人心的力量。
司徒静念到了的曹母去世的段落。讲的是每每曹母昏迷濒死了,曹青娥就喊,“‘娘,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如此数翻,司徒静念出曹母最后的台词:“‘妮,下次我再走的时候,就别再喊我了。……刚才到了梦里,我走呀走呀,走到一个河边,腿突然就轻了。……刚要洗脸,听到你喊我,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又躺在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没话跟你说,实在是受不了……’”
少薇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面。
司徒静念完了片段,合上书页,摘下框架眼镜,像是没注意到少薇在哭。
“我最近很想薇薇,不过我常想,也许放她在国外才更逍遥快乐。你跟她年纪相仿,可惜没当成好朋友。”
少薇赶忙吸了吸鼻子,又随随便便地将眼泪抹掉:“其实我很喜欢司徒薇,她很可爱。”
她都不确定司徒薇是否知道自己和她母亲这一层受资助的关系,因为司徒薇本科即出国了,两人没碰过面。
司徒静将书放在床头柜,滑进被窝:“薇薇直到开始发育了都还跟我睡,她喜欢听我念故事。有一回她和朋友闹了矛盾,问我,‘妈妈有没有最要好的朋友’。”
少薇不自觉顺着她的话问:“有吗?”
司徒静闭上眼,笑了笑:“从前有两个姑娘,都是小镇女孩,发了誓要到大城市当人上人。她们两个天资都不错,各有天赋,一个声台形表佳,一个审美好,用的一手好缝纫机,岁数上,一个比另一个大了几岁,一个主意强,另一个随和,有点懦弱,两人以姐妹相称,姐姐个性强,当然要更照顾妹妹。
“后来,学艺术的姑娘谈到了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结婚生子,确实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她想提携妹妹,不巧的是,妹妹也怀孕了,问题在于,她才19岁。姐姐劝她把孩子打掉,妹妹不肯。那时候户籍管得不严,为了方便,姐姐帮她改了年龄,改大了足足三岁。”
少薇已猜到了那个姐姐就是司徒静自己,“然后呢?”
“后来,故事就没有什么意外了,妹妹日子越过越穷,姐姐日子越过越好,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妹妹总跟姐姐犟说,平淡是真,姐姐也就真的不再管她。”司徒静沉默了一会儿,“人要是铁了心疏远,那就没有关系是疏远不了的。我不知道她最后过得怎么样,是死是活,是幡然醒悟逆转了命运,还是就这么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