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不该睡在一张床上的?
陈宁霄当然懂,但那不过是世间男女自己为自己画地为牢而已,因为知道自己的友谊不纯粹,知道友情的面具下包藏着不能见人的祸心色心,但他和她,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为什么要用别人的规则框限自己?这世上,有谁的生活方式人生哲学,胆敢——足以——也配当他陈宁霄的指导?
他看着少薇几乎要落下泪来的双眸,缓了缓,压下了这些不可一世。她有普通人的成分,她总是自诩清醒坚毅的同时在世俗边缘摇摇欲坠,为那些庸夫俗子的评议而左右摇摆,试图让自己成为安全的“大多数”。何况,她是女孩子。社会对女孩子总是要严格一点。
陈宁霄缓缓地呼吸:“我理解你的不安。但是这件事只有乔匀星和罗凯晴知道,他们都不是会多嘴的人。何况,他们没人觉得不妥。”
少薇破涕为笑,或者说是啼笑皆非,垂着头,目光分明没有聚焦了,但还是带有笑意地呢喃重复了一遍:“他们没人觉得不妥,嗯,你对我的清白,日月可鉴……”
陈宁霄蹙眉:“这不好吗?就算你现在想我掏钱养你,养你一辈子,我也二话不说。”
“好,太好了……”她身体里有一种力竭,这力竭是一条大河,平静,却冲开了她这么多年的淤塞,让她茅塞顿开,让她耳清目明:“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三生有幸。但我有我对待朋友的方式,今天和以后,我都不会再跟你躺一张床上。陈宁霄,你的朋友我,能自己独立入睡。”
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有变动。
陈宁霄无法忽视身体里的焦躁,像某个运行的系统弹了个窗口出来,这弹窗无伤大雅也不影响运行,但他必须把它揪出来,因为他知道,放任不管的话会越错越多,直到积重难返。
“昨天为什么可以?就不能像昨天一样吗?”他思考,思考得严密而快:“因为昨天你没和他说开。今天说开了,所以你觉得你有必要为他——”
守身如玉?这四个字钻进他的脑海,但他说不出口,呼吸蓦地一蹙,心脏亦跟着一紧。
“对!”少薇终于放弃,吞咽着,声线抖着:“因为我跟梁阅说开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躺一起,否则就会对不起他!也会对不起你的孙小姐——陈宁霄,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会有家庭我也会有爱人,”她望着他,眸光没有躲闪:“你教我,要怎么跟别人解释我们之间?”
“是你不能解释,不是我。”
“哦是吗,请问你怎么解释——”
“我跟少薇的交情,是所有关系里的第一。”陈宁霄轻描淡写,眼也不眨。
他的不假思索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效果,她既没有感到冲击,也没有欣喜,而只是震惊地、感到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身体某处被按下了静止键。
“别再侮辱我了,陈宁霄。”少薇缓缓呢喃着说,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
这次没费什么力气。
“这为什么是侮辱,我不懂。”陈宁霄面无表情,像是也倦了。
这是他至高的诚意,至高的表达。“第一”这种事,只有小学生中学生才会思考,而他幼儿园就已经不执着于这两个字了,他的人生只有范畴,没有排序,假如有一天乔匀星来问自己是不是摆第一位的兄弟,他只会觉得他吃错了药。要他认识到第一、给出第一,是如此的不容易。
他的心跳到现在都还没平静,但她觉得是侮辱。
少薇呵笑了一声:“我会被骂的,陈宁霄,我当不了这样的朋友。”
“谁骂你?”
少薇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长出一口气:“你未来的女朋友,妻子,孩子。我这辈子不偷不抢不争,靠自己过得不好也绝不坏,没道理平白得一骂名。”
陈宁霄脸色难看:“就为了这些?”
“很重要。”
陈宁霄深觉荒唐地嗤笑了一声:“你只是给不了我给你同等的。”
“对啊。”少薇不假思索地认同他,“我做不到跟我未来的爱人说你才是第一位。哪怕是现在,如你所见,你也不是第一。我们都好好想一想吧,该怎么正确地当朋友。”
纠缠了一晚上,听到她终于干脆的说出了“纵使现在,抑或永远,你都不是第一”,陈宁霄忽然有种解脱之感。他感到恍惚,也许是太解脱了,四肢怎么有种脱力之感,脚下的地毯厚得过分,成了某种泥淖,吸引他倒头陷进去。
他垂眸看着她俯身收拾昨晚留在这里的衣物,一件一件,动作麻利不迟疑,躬下的脊背瘦得能看出脊骨一节节。
小小薄薄的身体,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伤害?陈宁霄百思不得其解。
她也不再仰望他了。不再像少女时期一样,和他说话会紧张结巴,会为他的一言一行一道目光而忐忑,说话轻轻,耳垂红红,站在他身边时,总下意识绞着双手,以为他不曾知道。会因为觉得对他不公平而去曲天歌那里要回史迪仔,会无视他的刁难而去便利店用不流利的英语为他买一包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这份为他一往无前的决心。
她现在甚至都不在乎是不是他的第一。
眼前——世界上最倔强的女人直起了身,平静地通知:“我走了。”
陈宁霄两手插进了西装裤兜里:“不送。”
少薇的背影停了一停,“早上我听到酒店给你morningcall了,既然有专业服务,我就不操这份心了。”
“行。”
他习惯性地想帮她叫车,但手和手机还没来得及伸出来,少薇就说:“我还赶得上地铁。”
陈宁霄冷若冰霜:“加油。”
少薇带上门,靠着房门仰头发了两秒呆,动身离开。
她没有赶上地铁末班车,他也没有如愿入睡。
她登上深夜公交,在寥寥无几的乘客中眨眼落泪,他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开了一瓶酒,打开了最新的ariv议文献。
她支在膝盖上的双手捂面,眼泪顺着指缝流淌,呜咽声让前排乘客循声而望。他啪地合上笔记本,在窗前来回跺了几步,反手砸出手中水晶杯。
她到家了,手机屏幕显示“我到家了”,但没发送。他上床了,手机屏幕显示“到家没”,但怎么逐字打的就怎么逐字删掉。
第二天八点,少薇准时起床,回拨《moda编辑并清理积累的私信和邮件,看看有没有尚清的蛛丝马迹。
陈宁霄一直没醒,酒店循例打了morningcall过来,但铃声只响了两下便断了。
被窝里伸出的一只手摸索着,直接拔了电话线。
下午徐博士从香港过来,陈宁霄得去碰面,不得不。
起床。他叫了送餐,谁知服务员一进来就大惊失色:“陈先生,你……”
感觉快死了。
脸色很难看,气色也灰败,两眼聚焦缓慢。
服务员咽了咽:“我让同事送体温计过来。”
39.7摄氏度。
“我马上让礼宾安排您就医。”顶级酒店样样事事都有解决方案。
陈宁霄闭了闭眼:“不用,把餐留下。”
“那我有什么能帮上您?”
“保持安静。”
服务员:“……”
人的声音怎么能噪杂成这样,陈宁霄很怀念某个频段,是少女的沉,底下垫一层绵绵沙沙,讲什么都沉静而一本正经的模样,但还没褪去小孩的某种天真,让人听着很舒服。怀念了一半,音色主人的笑脸也闯进了脑海,陈宁霄脸一黑,沉眸赶客:“你可以走了。”
服务员又是:“……”
高烧实在令人没胃口,他草草吃了两口煎三文鱼,觉得恶心,去洗手间漱了五分钟的口,接着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乐,靠碳酸水把自己灌了个水饱。
打电话给罗凯晴时觉得头昏脑胀,但晃了晃脑袋后觉得有所减轻。肌肉骨头也相当酸痛,但面无表情地做了两组俯卧撑后也觉得好了,遂穿衣走人。
罗凯晴开车到楼下等他,届时接到徐博士一行人,陈宁霄会陪他在后座,罗凯晴则相当于司机。不过她这台特斯拉内饰实在寒碜,当商务座驾差了点,陈宁霄把自己的车钥匙抛给她,让她去提车。
“你今天眼神不对劲。”罗凯晴盯着他看了会儿,“病了就别勉强了。”
“这么明显?”
“嗯。”
“徐行你招待不了,我发烧也得去。”陈宁霄做了决定,“赶紧。”
罗凯晴只好笑笑,把他那台奔驰开过来。到了机场,接到徐博士团队,陈宁霄握手拥抱笑迎不在话下,一派商务周到。徐行带来了一个消息,国内另一个主攻计算机视觉的团队也在接洽资方,并且似乎是想争取孙频。
徐行有话直说:“如果要拿下安防大单,没点关系可不行啊。”
陈宁霄勾唇笑了笑,但未置一词,让徐行琢磨不透。
他为徐行安排了充实的行程,颐大计算机院几个头脸人物、国家级实验室主持者,颐庆治安和交通、机场的一把手,以及以罗凯晴为首的可以搭载上视觉ai的创业者们,最后是国内目前安防硬件供应市占第一的国企一把手。随着徐行的抵达,早就观望的资本市场亦闻风而动,陈宁霄办一场午餐会自然是顺水推舟。
要加入这场午餐会,为徐行的实验室捐助五十万美金是最低门槛,徐行濒临关闭的算力中心一举得解燃眉之急。
徐行是纯粹的技术脑,陈宁霄邀请他来内地走一圈时他还放不下他的实验,现在走了一圈,短短五天,他眼花缭乱像看了套参不透奥义的剑法,只知道短短五天钱有了,投资人有了,关系建立起来了,订单呼之欲出了,就连合作模式也有了一二三,玩法相当灵活。
午餐会闭门,徐博士告别投资人们,回到刚刚的宴会厅。
席位有限,只铺了一张长长的冷餐桌,上面绣球花依然热烈,透过蓝色的无尽夏花瓣,徐行望向站在落地窗边的年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