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地下停车场。
穿破暴雨而来的奔驰mpv被冲洗得黑净瓦亮,地上轨迹蜿蜒湿漉漉。在少薇走出电梯厅的这一刻,车厢的电动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拉开。
少薇上了车,将地址给了司机。
车子载着她驶出巨大的城市地下掩体,骤雨骤然笼罩住整台车,挡风玻璃上水汽如雾,但一切恐怖的喧嚣都被严密隔绝在了这台豪华商务车外。
车内安静得甚至只能听到雨刮声。
车和司机都是包机公司的配套,停红灯间隙,他对客人道:“也是刚好,要是晚一个小时,恐怕就只能备降。”
陈宁霄没说机长曾跟他沟通过这个方案。天空之上的景象远比地面上要恐怖,闪电在巨大的黑色碉堡云中如游龙,司徒薇吓得裹紧了毛毯一个劲地喝热水。听说了机长的方案,她疯狂点头,见陈宁霄沉吟,她快哭出来,扯他的胳膊:“哥啊 ,你晚一点回去又不会怎么样……”
手机嗡声震动。
通讯自进入风暴圈就不太稳定,这是中断前陈宁霄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
vivian:钱我打过去了,谢谢你。电话一直打不通。
他约我晚上吃饭,我答应了。祝西班牙之行一切顺利!】
机长是前苏联飞行员,看到他脸上神情,已经知晓他决定,手在他肩上捏了捏:“我会让你降临在风暴前。”
他做到了,代价是司徒薇再也不想坐任何跟苏联俄罗斯东欧飞行员沾边的航司了!
“为什么突然回来?”少薇轻轻吐息,为接下来的碰面做心理建设。
陈宁霄半点没往她身上靠:“有事。”
少薇点点头:“需要跟你说一下陈佳威的情况吗?”
陈宁霄看出她这件事上的彷徨,不动声色地接引:“说吧,越详细越好。”
少薇便将她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末了,安静一会儿问,“他真的会醒不过来吗?”
“我帮他联系专家了,等体征稳定,会为他会诊。”
“你对朋友真好。”少薇怔了一下,“还以为……你跟陈佳威关系一般呢。”
“谈不上多熟,跟乔匀星比不了,比之前的蒋凡好点。”
少薇不由得问:“意思是现在比不上蒋凡了?为什么?”
长期的飞行让人疲乏,陈宁霄也不意外,他一手撑在皮质座椅扶手上,支着腮半披着眼,闻言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人和人的交往是互相亏欠出来的,蒋凡帮过我,做事成熟,会分轻重。”
“能找到是谁打的吗?”
“警察在查,但有难度,没有认证物证,学校各出入口的监控还在看,暂时没发现异样。现在在排查陈佳威的社会关系和金钱往来,看看会不会有突破口。”
没出命案,学校也有意压,这事情本来投入不了这么大的力度,说到底还是因为上面交代。
“我让你别把护身符给他们家,你怎么不听?”
听上去像问责,倒是不凶的,只是惋惜她的不乖不信他。
“我没给……”少薇嘟囔着,“你跟乔匀星都交代那么多次了。就是在准备室换衣服时没注意,你看,我口袋浅。”为了证明,她把上衣口袋翻出来给他看。
陈宁霄哼笑一声:“算了。”蹙着眉心想了想:“我跟警察打个招呼,让他们别来问你了。”
“为什么?”少薇不解,“这样会不会干扰调查,给你添麻烦?”
陈宁霄沉吟着,搭在手上的脑袋缓缓摇了摇:“你跟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们,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只是一调查盘问,你身份造假的事就瞒不住。”
“这……这不犯法吧?”少薇小心翼翼地问。
“不犯。但这个节骨眼爆出这个,陈家从情感上很难不多想。”
十六岁,瞒报年龄,酒水销售,又跟陈佳威因夜场结缘。虽然每一点都无可厚非,但一结合起来,就很容易将人往情杀的方向暗示。以陈家现在的情况,一旦知道了这些就必会怀疑也必会深挖,警察也没有理由搪塞。而继续往下挖,少薇的社会关系就将无处掩藏,而且盘问起来,邻里如何相处?风声传到学校,她又如何自处?毕竟是一个能把酒吧服务员传成的群体?挖到了宋识因,更是给种种流言蜚语和猜测浇上一层油……
等一下。
铮的一声,陈宁霄的思绪到这里断开。他愣了愣,直起身子。
“怎么了?”
陈宁霄看着她如山茶花模糊柔白带着神性倦思的脸。
她的神情和眼神,有一股干净的、毫无攻击力也毫无生命力的气质,是如此不设防的美,如此易采撷、易获得的美。
陈宁霄重新散漫地坐了回去,闭上眼:“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宋识因,是一个做智能家居的青年企业家,就算再觊觎她,再想培养她利用她,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商人至少算得清账,不算账走极端的,是变态。
半小时后,黑色商务车停在了一家花园酒楼的门口。
雨水太多,门口地毯被踩得皱皱巴巴,连旋转门都停了。门童撑开伞顶风来迎,问:“少小姐对么?宋总在‘白梅’包厢。”
这家酒楼是老字号,不知是因为台风天还是宋识因花了钱,偌大的大厅竟一桌客人没有。原本打理精致的露天庭院里,所有桌椅都撤了,遮阳伞也束得紧紧的,暴雨摧折草木,一派风声鹤唳之景。
包厢里有茶香袅袅。
服务生推开门,“宋总,客人到了。”
宋识因高深莫测的微笑在看到陈宁霄后凝滞了一瞬。
这一瞬,长出了他训练有素的神经控制——
怎么竟然是他?
“别来无恙啊宋总。”陈宁霄两手抄在裤兜里,姿态散漫地打了声招呼,继而旁若无人地走进包厢,不请自坐,掂起一枚显然是刚刚才注入茶汤的茶盏,在鼻尖嗅闻了一闻,勾唇一笑:“你给薇薇的这杯茶,我代她喝了,你没意见?”
宋识因眼角的笑纹比平时更深,气定神闲比了个请的姿势。
“陈少爷今天看来是来当话事人的。”
“怎么会?看这台风天,她一个小姑娘走得多辛苦?我送她过来,蹭顿饭吃罢了。”
“薇薇,”宋识因转向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自上而下。
她衣衫头发寸缕未湿。
“陈少爷把你护得很好。”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敢当。宋总也当了回好人,老人家将来做百年大寿,宋总得坐主桌。”陈宁霄撂下茶盏,半侧唇角勾起,跟上次茶会上如出一辙的顽劣难管。
“是吗?”宋识因仍然盯着少薇说话,“看来薇薇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告诉不告诉的,有什么要紧?”陈宁霄轻描淡写:“宋总干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宋识因脸色一冷。
陈宁霄老神在在,话锋一转:“我倒觉得薇薇对你的报答完全不够。”
少薇心口一堵:“不够?”
“当然不够。”陈宁霄微微一笑,“宋总热心肠帮你,你就该在楼下,在街道,在学校,在宋总公司都拉一条横幅,将宋总对你的善举广而告之,校报也该采访。怎么能让好心人做了善事却没留下善名呢,你说对吗?”
少薇怔了好长一会儿,明亮的双眼望着他,唇角明明是上扬的,但眼里却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如梦初醒、啼笑皆非。
晚了,陈宁霄……你早点教我就好了。
宋识因眼底一片晦暗。
很显然,他的纨绔只是他在面对父辈一些社交圈的保护色。他,很不简单。
“饿了。”陈宁霄轻飘飘地威胁完,从茶台前起身,“宋总,该上菜了。”
包厢服务生早就已经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天地去了,被他在眼前打了个响指方才惊醒过来,忙捏起麦克风传唤。
一张镶大理石转盘的圆桌上已经摆了些许精致的冷盘,一旁花瓶里插的白梅发出幽幽香。
“看来我对陈少爷的印象没有出错,我们确实在摄影展上就见过一面了,当时……”宋识因来回扫视座椅挨得极近的两人,眯了眯眼:“你们想必也已经认识了。”
少薇拿起那双顶端镶嵌贝母的筷子,垂着眼睫:“宋叔叔,吃饭吧。”
“所以,你口中说的,给你带来很大帮助和影响的,其实是他。”
少薇慌乱了一下,碰翻茶杯:“我、我没这么说过……”
该死,根本不敢往陈宁霄那边看。
宋识因温文尔雅一笑:“你自己忘记了?那天你。
发烧,在我家里打退烧针,我说从前感觉你唯唯诺诺,后来每见都有变化,不仅开朗,人也自信不少。你说,是因为一些好的朋友的给了你榜样和能量。”
视线只看得到眼前一尺见方的狭小区域了,别的都成了灰色的蒙版。陈宁霄在干嘛?他怎么不说话?不是很能说很毒舌吗,怎么不刻薄回去?
少薇搭在桌沿的两手一时不知道该拿筷子还是勺子,只能受不住似的舔了舔嘴唇,颈椎僵得抬不起。
陈宁霄听着呢。
宋识因又回忆了一番:“依稀记得……我当时还开玩笑说帮你把把关,你说他很优秀,所有人都瞩目他。”
少薇一手攥筷子一手攥勺子地豁然起身,脸色早已涨的通红,斩钉截铁或者说咬牙切齿地说:“没、没有这回事!”
服务生忙来扶椅子,轻声细语:“小姐是要去洗手间吗?”
少薇又砰地坐回了椅子上,绝望地深呼吸:“我不去洗手间。”
宋识因微笑:“你看,还是小孩子。”
他转过脸,以为能看到陈宁霄受用、自得或者玩世不恭的脸。
这三种表情,都将代表在这张桌上,陈宁霄与他达成了短暂的同盟——这是基于戏谑女人的同盟,只有男人才懂,也向来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