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机场。
磕磕绊绊地在柜台值完机,少薇将护照和机票很小心地收纳进背包侧兜,长舒了一口气。
时间还早,她回过身来,想再看一眼这匆匆相遇又别离的城市。
高大而攒动着的欧罗巴面孔中,一张东方面孔突兀鲜明地闯了进来,薄唇紧抿,双目锐利扫视。看到从柜台前转身的女高中生,他一怔,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但一秒过后便又变为极具压迫感的阔步流星,感觉是来问罪的。
少薇呆呆地站住没动,直到手被他一把扣住。
“曲天歌让你走你就走?”他讲话时的呼吸还带有微喘。
少薇张唇,纳罕地问:“你都知道了?”
陈宁霄双眉紧锁,“别胡闹,陈佳威受伤跟你半分钱关系都没有,玩好回去再探望。”
少薇沉默了会儿:“你也知道他的事。”
“我已经找关系给他父母,你现在回去用处不大。”陈宁霄顿了顿,语气略沉:“除非你觉得这样自己心里会好受。”
“你那天说帮我保管的玉佛……能还我吗?”少薇低着头,“要是带着的话。”
她问出来时没抱希望,估计陈宁霄是塞在行李里的。但她问完后,陈宁霄身体一僵,半晌,手心朝上伸出手,亮出了那枚通透莹绿的玉佛。
少薇捡走,葱管似的指尖在他掌心皮肤一触而过,凉得像一场幻觉。
“这其实是陈佳威的,他来道别时送给我,说借我戴戴,说欧洲乱,可以保佑我。我不该收。”她把玉佛攥得很紧,愧疚感海啸般淹没自己,“他严重吗?icu不是随便进的。”
“少薇,别把子虚乌有的东西当作自己。
的道德负担。“陈宁霄一字一句。
少薇抬起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其实就算曲天歌不硬性叫她回去,她在巴塞罗那也玩不开心。司徒薇绝交的意思很明显,她也确实骗了她如此之久,还怎么一起玩呢?硬留下来,只会让三个人都不愉快。何况……吃住行都是司徒家的钱,合得来时内心深处尚感受之有愧,合不来了,要她如何自处?
“没关系的陈宁霄,昨天看到了圣家堂,还有黄昏,大海,我觉得很美。我才十六岁,居然就已经到过欧洲了,”她晃了晃手中吊坠,笑容扬起在透过玻璃刺入的阳光中:“难道不是很好了?”
陈宁霄呼吸微微地一凝,情绪复杂地盯了她数秒:“行。”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步幅太大,拉得少薇趔趄一步,“你干嘛?”
“送你。”
“你又进不去安检。”
“谁说我没买机票?”
她脸上的表情随着这句话而定住,愣愣地看着他头发蓬松略乱的后脑勺,继而是宽阔的双肩和脊背,最后定在了他扣着自己腕骨的手上,红绳里的银链如同被编进星光。
皮肤交触的地方灼热滚烫,热度从她冰冷的躯干某处冒出来。
本来很紧张的,因为语言不通,又没网,来的一路都在复习早先看的攻略和一些英语句子,手心热热潮潮。
过安检和海关,一路都他陪她。终于进了候机楼,一路都是卖纪念品和食物的商店,少薇脚步只是慢了一会儿,陈宁霄就问:“要给朋友带?”
“没。”她摇头。
没机会买冰箱贴了。机场东西这么贵,尚清和梁阅应该不会怪她……
陈宁霄拉她进了一家很大的书店,二话不说:“我排队买三明治,你挑完后拿过来一起结账。”
少薇很克制地挑了两枚冰箱贴,都是有关圣家堂的,浮雕彩绘,精致文艺。
九欧一个……老天。
陈宁霄接过这冷清的两枚,跟收银员说了句稍等,回到买纪念品的区域,将每款冰箱贴都拿了一个下来,又顺手抄了两个毛绒玩偶熊。做这一切时有股不假思索,还很冷面,跟他买的小女生的玩意儿很违和。
少薇吓了一大跳:“浪费钱!”
这里面有的冰箱贴丑得她都看不上。
陈宁霄“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表示已阅但不改。
“太丑的放回去。”少薇退而求其次。
“没丑的。”
“……”
“回去自己看着扔。”
哗啦一下,他把装满了纪念品的袋子塞进她手里:“爱送谁就送谁,不够再买。”
“那……”
少薇拉开袋子,在里面挑挑拣拣,像在一堆破烂货里淘宝贝。最后淘出一个她自己最喜欢的,是巴塞罗那城区的手绘,“这个……”
陈宁霄看着她头顶浓密到几乎看不见的发缝和一个小小的发旋,等着她下文。
“送你。”
他接过,收拢在掌心。
一条又一条西语的登机广播响起,背后川流的旅客嗡嗡声汇成大千世界的白噪音。
“到了医院,别马上把护身符还回去。”
陈佳威父母正在茫然和伤痛中,一切希望和冲突都会被极端放大,很多能解释的在这时候都成了辩解,甚至会惹来莫须有的指控。
不必他多说,少薇自懂,僵了下,轻点头。
“我会给乔匀星打电话,让他们帮着你点。”
少薇勾了勾唇角:“好呀。”
该登机了,陈宁霄最后把手机递过去,“把你的银行卡号和开户信息敲给我,我给你打钱。”
曙光就在眼前。
少薇敲下最后一个字符,宛如走过了一条长满青苔的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吁吁的气喘时她赐给自己耳际的呼啸烈风。
终于,终于让她看到了一个摇晃的、有着柔软朦胧边廓的白点了。
那是青春的出口吗?以她对谁的喜欢为交换。
老天会不会发现她的空白交易呢?弄得好像她本来能跟陈宁霄在一起似的。
“你落地后就会收到。”
少薇看着他的双眼:“我落地后就找地方转给他。”
登机的队伍已排到了末尾,她走上去,扭头挥了挥手。
陈宁霄没走远,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注视着她,颔了颔首。
“陈宁霄。”少薇扬起了不大的音量,冲他真心实意地笑:“只要这件事解决,别的都没关系。”
陈宁霄蓦地收拢了拳,掌心被温热的冰箱贴边角抵着。
只要这件事解决,生活就会回到原轨,贫困也好,考学也好,排挤和霸凌也好,她都仍然可以视而不见。
上师范、当老师、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给外婆送终、找到父母。
她的生活是一座四处漏风的房子,有一天屋顶着了火,唯一的热盼就是灭火了。倘若灭火,别的摇摇欲坠的,都可以原谅,都也还不差。
刷了机票,她再度回望了他一眼,招招手,身影被拐角吞没。
陈宁霄调转了脚步,但没离开,而是从舷梯的侧面玻璃看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低头摆弄书包和购物袋,马尾一甩一甩。
直至她进了机舱。
轰鸣声震颤玻璃,巨大的白色飞鸟离开了巴塞罗那的蓝天。
司徒薇在酒店坐立不安地等了三个小时,连房间门都不舍得关。直到她哥的身影再度出现在走廊,她才呜咽了一声冲上去。
“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因为心虚,她讲话比平时还嗲一些,目光打量着他的脸色。
陈宁霄对她的热切反应视而不见,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眉心随着思考紧蹙。
心里某种不安一直在扩大,像回南天侵蚀墙纸的霉斑。
“哥?”
陈宁霄还是没看她,但缓缓地说:“把行李收拾好。”
司徒薇脸色煞白,但还是稳了稳,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后天才去格拉纳达呢。”
“不是去格拉纳达,”陈宁霄抬起头,冷静的目光降临在司徒薇的脸上,“是回国。”
班机直降颐庆,正是北京时间早晨八点。
国际到达厅的出口处,前来接机的人摩肩接踵,举着各式各样的接机牌。少薇在这混乱的场景中一眼就锁定了曲天歌。她看上去有点憔悴,不如平时那样的鲜亮张扬,连脸都是水肿的。
曲天歌无视了她漫长飞行后的黑眼圈和疲乏,径直说:“走吧。”
少薇看了眼一旁跟着的乔匀星。乔匀星是被陈宁霄强制要求全程在场的,但对少薇的眼神,他接收到了却没法回应。
曲天歌昨天深受打击,喝了一夜酒,还把三人小时候的合影翻出来要剪个稀巴烂,被乔匀星拼死抢救下来。这当口他根本不敢刺激她,只好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少薇翘了下嘴巴。
“你还笑得出来啊。”曲天歌睨到了她表情,淡淡地问。
“我没笑。”少薇神情敛了敛,“陈佳威怎么样,出重症了吗?”
“让你失望了,人还没醒。”曲天歌顿了顿,似乎咽下了一些哽咽,“医生说可能会植物人。”
少薇僵立当场:“怎么会……这么严重?”
曲天歌冷笑一声:“你是真关心还是在演?我倒也想问问你,陈佳威送你唱片 ,送你护身符,几次三番去找你,你都没拒绝,转头又瞒着所有人跟陈宁霄一起旅游,是觉得自己很行吗?”
乔匀星拉了把曲天歌:“天歌,别这么讲话。”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去西班牙是因为司徒阿姨的邀请?我答应时根本不知道陈宁霄也去。”少薇心平气和地讲述事实。
“好啊,”曲天歌脸上始终是冷冷的嘲弄,“那既然这样,我让你来看陈佳威也没错吧?他不是亲过你了吗?你别告诉我,你们高中生现在把亲亲抱抱收礼物当过家家。”
她把“高中生”这三个咬得很重。